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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货记(上)

    军师近来说话硬气得很——无他,唯肾好尔。

    不再被上司压榨、禁欲养生有大半年的他如今半点没了先前说话温声细语的文雅秀气,隔着营帐大门就开始嚷:“想到了!我想到主意了!”

    施华被他吵得脑仁疼,不大耐烦地扬扬下巴示意他坐。

    军师大咧咧地坐下,又是喝茶又是清喉咙,最终还是赶在主帅说出难听话前停了故作玄虚的心思。

    “主帅可曾听说过秦相吕不韦否?”

    这倒不是他有意拿乔编排主帅。实在是施华少年落魄又常年戍边,不怎么读过正经书,士子间说得通的典故放到他这里却不时会收到一个困惑的眼神。军师因而早早习惯了每讲一句疑似有些文气的话就要解释一回的习惯,但有时他又莫名知道一些偏门的东西,因此只好回回询问。

    施华朝他略一点头道:“阿雉年初请了先生开蒙,如今《七经》、《三史》都陪她粗略读过了。”

    军师被他三句话离不开小姑娘的女儿奴行径酸得倒牙,暗暗腹诽:读过就读过,平白加个“陪她”是为了什么?但他到底记得自己是施华拿私家钱养的师爷,捂着腮帮子继续道:“昔日公子异人在赵国做质子时,吕不韦以上宾之礼款待他,不仅送他钱、帮他回家,还把自己的小老婆送给了他——这个故事叫什么?”

    施华莫名其妙看他一眼,心想这人要单为考他学识多此一问就叫亲兵把他拖下去打板子。他只陪着小姑娘读过一遍这书,实在不晓得这些典故被人总结出来的名字,因而只好按阿雉那时说的答:“奇货可居。”

    “可以啊主帅,”军师惊叹不已,“这真是士别三日,必当刮目相待。”

    施华道:“有屁快放。”

    军师嘿嘿笑了一声:“年关的时候赵新锐穷疯了,带着一帮亲兵去堵私市,好像连亵裤都给扒干净了才给人家送回本国,一口气把契丹人和勿吉人全得罪了一遍——我听说他好像连大朝会都没去上吗不是?”

    施华想到这事就头痛:“不止。他不仅没被允许回京过年,还前后被三百里加急了两封斥责书,刚好在岁除和元正两天先后送到。……这没脑子的东西那几日还天天给我写信诉苦——这玩意儿大凡不打个军务密印就早在路上被拆了好几道了,那天陛下还在朝会上拿这事点我呢。”

    军师低头憋笑半晌,这才正色道:“正是了。陛下震怒却只是轻飘飘斥责他几句的根本原因除了知道他是个忠直的以外主要还在于赵新锐少年时曾救过药罗葛氏如今的大汗,就算是遇到这么个事也只是措辞很客气地给陛下写了封抱怨的信——可以说如今东北边境太平有他大半功劳。”

    药罗葛氏是回鹘九姓之首,当年独偈支汗的次子伏帝服遭兄长妒忌追杀逃至与大景和契丹接壤的三不管地界被尚是巡逻兵的安北大都护赵新锐救下,后来归国逼宫抢了汗位。他在即位的同年递书来请大景皇帝将回纥改字为回鹘,自此从不时来大景边境咬一口rou走的野狗蛮夷部落成了茶马互市的友好邻邦,赵新锐也因此被记一大功。

    他顿了顿,见施华仍在等他的下文便急道:“我的主帅啊,您还不明白我的意思么?吐蕃、突厥和西南各部这几年都往京中送过质子——您想想,大凡其中一个在您的帮助下归国称汗,那到时候——”

    施华点点头:“天下兵马大元帅里通外国招致诛九族,确实是个把我家那些牲口一网打尽的好办法。”

    军师唉唉叹气:“您怎么就在这时候死心眼了?元帅当然不能和质子有什么私交往来,但您家不还有个在和太子扯头花的小姑娘么?小年轻么,别说玩着玩着互生好感,就是做点更荒唐的事谁又能说得了什么呢?”

    和军师一道进来的是周副官。周副官在施华还当火头军的时候就和他认识并且相熟,见他脸色不对忙插话进来打哈哈道:“说呢,刚还看见小姑娘带着铁子和阿卜敦出去了——今年也十九了吧,怎么看着才十三四岁似的?”

    施华一提这茬就发愁,捂着额头连连摆手叹气。

    军师听懂了周副官点他的言外之意,他没有死谏的心志,只好顺着话茬把这事翻过篇去:“可不,这孩子脸也忒嫩了点,您倒也真忍心下手。”

    施华正要翻个白眼糊弄过去,忽然觉得哪里不对:“你们在来的路上见过她了?你们几个人来的?”

    周副官挠挠头:“就我们两个啊,咋了?不过说到这个,你别怪我说你,让小姑娘用个亲兵咋的了?也没人说你,光明正大用呗,还见到我俩就得退一个回去——这地方有多不太平你是不知道咋的?”

    施华在此刻忽然意识到这之间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放你娘的狗屁,哎呀可显出你比我会心疼人了!”他恶狠狠地瞪了周副官一眼,“我是让她要是看见你们这群当副官的就带走一个——她到底怎么跟你们说的?”

    周副官被他久违的粗口骂得一缩脖子,一字一顿地复述方才见到小姑娘时她说的原话:“她说着‘啊我妈说如果看见副官就只带一个亲兵走,你们两个谁陪我去?’就走了。”

    这个国家最聪明的脑子短暂地停止运行了。

    “怎么理解的啊?!”他惨叫起来。

    阿雉在两个时辰后才姗姗来迟,那时施华的亲卫队已然自觉地整装待发,只等一声令下就要冲到街上去把这位大恩人找回来了。

    施华正要问她究竟是怎么理解的自己的叮嘱,忽然在空气中嗅到一丝熟悉的血腥气息,随即才意识到她身后跟着的阿卜敦肩上扛了个满身是血的金发男子。

    他在心中得出一个不怎么愿意相信的答案来。

    “我今天去边境线那条河玩了!”得到充足运动的小姑娘脸色红扑扑的,说话时还有点喘粗气,“还捡回来了个人,我可以养的吧?”

    施华暗暗拧了自己大腿一把:这不是该对小姑娘把救助他人说得像养流浪狗一样的态度感到赞赏的时候。他把视线转向阿卜敦,后者朝他很憨厚地一呲牙,还颠了颠扛在肩头的男子。

    ……还怪热心的。

    施华被这对金童玉女气得有些头晕,沉着脸一言不发地从阿卜敦手里把人接过来,仔细端详片刻后表情逐渐平静得像个死人一样。

    “这是吐火罗王室的大王子,你捡到宝了。”

    不久前刚刚提过所谓“奇货可居”的军师悔恨得差点要咬舌自尽:他是好以小博大,不是爱找死——这个宝实在太大了一点,军营里出了邻国大王子这事对大帅和其他编制军倒可能无关痛痒,但他这个编外的师爷哪天被什么人找茬砍了脑袋还是很有机会的。

    阿雉很没心没肺地眼睛一亮:“酷!”

    施华嘱咐军医照顾好仍在昏迷中的大王子,继而忧愁地望向此时已察觉到气氛不大对头的小姑娘,还是忍不住问出了那个不太合时宜的问题:“我不是跟你说了让你去兵营里挑两个当护卫吗,怎么只带一个人出门?”

    阿雉眨眨眼:“你说的呀。要去街上的话就带两个你的亲兵,但是如果在路上遇见你的副官的话就只带一个。”

    施华顺着她的思路琢磨了一阵,只觉得自己的脑仁火烧火燎地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