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形依旧枕寒流】(89)此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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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劉伶醉 2021年6月2日 第八十九章·此乡 春节将近,年味儿越来越浓,街角时不时响起的鞭炮声,大街小巷飘出来的 饭菜香气,和窗户上出现的红色福字和春联,无一不在提醒人们,年关将至,该 回家过年了。 过了小年,电脑城里的很多店铺已经歇业了,迟燕妮也早早的给店里的外地 员工放了假,只剩下她与三个春节不打算回家的年轻人盯着。 店里业务仍然不少,迟燕妮预计,过了年,正月里开学前,会有一次销售高 峰,年后可能就会有,但她没打算缩减春节假期,而是将假期延长到了正月十五, 赚多赚少不差这几天,让回外地老家过年的员工们过个好年,比什么都重要。 何况店里还有这几个人,到时候顶多忙一点辛苦一点,也不至于就耽误了销 售。 李思平打电话问了几次,迟燕妮都没下定决心到底回不回家过年,可小年一 过,这心就跟长了草一样,想要飞回家里。 她想看看年迈的父母,想看看还在上初中的女儿,看看快要中专毕业的儿子。 但她还是心存顾虑。 就这么纠结着,到了腊月二十七,她才横下心来,买了一张返乡的车票。 已经没有座位了,只有软卧还有票,她咬碎银牙,也没狠下心来买一张软卧 车票,而是买了一张无座的硬座票,挤在人群中回了老家。 坐了一夜的火车,清晨时分,迟燕妮走出出站口,扑面而来的冷风吹得她一 激灵,很久都没感受过家乡凛冽的西北风了,此刻竟也倍感亲切。 迟燕妮站在人流涌动的站台上,呼吸着家乡带着煤烟味道的冷冽空气,回家 的急切心思占据了整个胸膛。 「大妹子,住宿(xu)不?」一个包裹的严严实实的中年妇女凑了过来。 「桦川、桦川,还差一位!来了就走了!」车站附近,此起彼伏的长途客车 揽客声音。 迟燕妮穿着一件有些陈旧的羽绒服,脸包裹在围脖里,看着不显山不露水, 不理车站门口这些形形色色人等,拎着一个提包,朝远处的公交站台走去。 她上了公交车,坐了六站,在一个街口,上了一辆到老家县城的长途客车。 上车后,她交了钱,坐到车的最后一排,仍是用围巾遮着脸,耐心的等着发 车。 「矿泉水,茶叶蛋,火腿肠!」一个老太太挎着一个筐上车叫卖,迟燕妮掏 出两块钱,买了两个茶叶蛋,两根热乎乎的火腿肠,慢慢吃了起来。 车上人渐渐多了起来,不知过了多久,车子终于发动,又过了一会儿,才缓 缓开动。 车上已经挤得动弹不得,乘务员仍旧大声喊着:「后面的动弹动弹,让个地 方,大过年的,大家一起回家!」 迟燕妮靠窗坐着,旁边一位大哥擤了一把鼻涕,一脸不屑,说道:「说的真 他妈好听,你怎么不免费呢?还他妈涨了一倍的车票钱,不要脸!」 迟燕妮对他的埋汰有些不适应,便转头去看车窗外的景色。 整个城市沉浸在一股油腻可口的味道里,街边时不时响起鞭炮声,年味儿十 足。 迟燕妮抱紧了包裹,想着就要回到家了,心里便多了些安宁。 车子终于开的快了起来,很快就出了城,上了国道。 路面很颠簸,车上汗味儿、油味儿和女人的香水味儿混在一起,偶而一句极 具特色的「嗯呢」「嘎哈去了」,让迟燕妮倍感亲切。 老家距离省城不算远,但因为国道路况不好,一路颠簸,走了将近两个小时, 下午五点多才到县城客运站。 下车的时候,迟燕妮觉得自己的腿肚子都在上下晃动,她在路边活动了一下 手脚,没上路边停着的一排黄色三轮车,挎着包沿着主街,朝着记忆中的家走去。 离开主街,穿过一条路灯参差不齐亮着的南北道,从一个路口下去,绕了一 个大圈,远远看了一眼那个黑灯瞎火的低矮平房,迟燕妮没有过去,远远的找了 一家食杂店,蒙着脸买了一个面包和一瓶矿泉水,一边吃着一边朝着另一个方向 走,直到觉得时间差不多了,这才转而向南,进了一条黑暗的巷子。 她熟悉的找到那扇合页已经锈蚀、需要抬着才能打开的木头栅栏门,悄无声 息的进了院子。 院子里的一条大黑狗听见声音,只嘶吼了一声,便摇晃着尾巴站了起来,甩 动的铁链子哗啦啦的响个不停,显然认出了迟燕妮,亲昵得不行。 「回窝去!」迟燕妮低喝一声,大黑狗乖乖的跑回窝里,只是仍不停的晃着 尾巴,冲女主人示好。 大黑狗的表现让迟燕妮心里暖暖的,她把在车上吃剩下的一根火腿肠扔给大 黑狗,这才轻轻走到窗前,敲了敲窗户。 这是一座两间半的泥土房,还是迟燕妮的爷爷结婚的时候垒起来的拉合辫儿 干打垒,每年春秋两季,迟燕妮的爷爷和父亲,都对房子进行加固维修,用碱土 抹房顶,用黄泥抹墙皮,因为照顾的好,两间半的泥土房仍旧屹立不摇,养育了 老迟家几代人。 屋子里响起瑟瑟的声音,一个苍老的声音颤巍巍的问道:「谁啊?」 「爸,是我,妮儿!」一粒眼泪在迟燕妮眼眶里打转,她的声音发干发涩, 连自己都听不真切。 但老父亲一下子就听清了,一阵慌乱解开栓门锁链的声音过后,门被从里面 推开,一个穿着线衣线裤披着棉袄的老人掀开门帘,等她进屋。 迟燕妮闪身进屋,冲着老人又心酸又愧疚的喊道:「爸!」 「谁呀,怎么还开门了?」屋里响起老母亲的声音。 「还谁呀!妮儿回来了!」迟老爷子冲里屋吼了一嗓子,转身去锁门,「妮 儿你先上屋,赶紧上炕暖和暖和!」 迟燕妮进了屋,摸着黑才上了炕,就被老母亲一把抱住,也不管她身上还穿 着羽绒服,一身的凉气,老泪纵横,就哭了起来。 「妈,妈!您别哭,我脱了衣服的,我身上凉,看冻着你!」迟燕妮也带着 哭腔,一把脱掉羽绒服,和老母亲抱在一起,哭了起来。 「别哭了!嚎啥!」迟老爷子冲老伴儿低声吼了一嗓子,转过来对女儿则和 颜悦色许多,「妮儿啊,怎么走这一年多,连个信都不往家里写啊!」 「爸,我这不是怕给你们惹祸吗?」哄着老母亲止住哭声,迟燕妮对父亲解 释,「从去年离开家,我先去了南方,去我老姑家呆了一段,看着不行,我才去 的京城三舅家,这才算是落了脚跟,要不然我也不敢回来……」 「你上京城啦?」迟母又惊又喜,「快跟妈说说,具体咋回事儿!」 迟燕妮把京城发生的事情,挑着好的和母亲说了,只说工作是表弟帮着介绍 的,自己也赚了钱等等,却没有说三舅家的具体情况。 「爸,小光和小娜呢?」 「俩孩子上你老公公家过年了,昨天才走的。」 「小娜学习还行啊?」女儿一直在父母身边,迟燕妮还是放心的,只是儿子 却被爷爷奶奶娇惯坏了,惯出来一身的坏毛病,她都不用问就知道学习不咋样。 「嗯呢,小娜省心,学习可好了,老师说上高中肯定能考上大学!」迟老爷 子很是骄傲,他一直憋着口气,想把外孙女供成大学生,也算出一口恶气。 「我在家待不了几天,爸你明天就把俩孩子接回来吧!」 「行,明天我让二驴子赶车去接他们!」 「爸,海林……海林怎么样?」 「哼,能怎么样?」提起女婿,迟老爷子就生气,「天天去干点零活儿,赚 着钱了就喝酒耍钱,他算是彻底废了!」 「瞎说什么呢!」迟母推了自己老伴儿一把,关心的问道:「妮儿啊,你饿 不饿啊?妈给你煮点挂面?」 「不用了妈,我吃过了。」迟燕妮情绪有些低落。 「妮儿啊,你也别往心里去,当初要不是你,她陈海林能有什么出息?虽说 后来发生了那档子事儿,但那也不能完全怪你啊!你呀,就是太好强了!」老母 亲的话语充满关心,只是却没什么意义。ЩЩЩ.5-6-b-d.℃⊙м 「这时候说这些有个屁用」,迟老爷子瞪了眼自己的老伴儿,对女儿说道: 「妮儿啊,不管咋说,犯了错咱们就得认,现在你既然在外面站稳了脚跟,就踏 踏实实的干,早点赚够钱,把欠人家的都还上,可不能想着就这么一辈子赖着, 咱家不是那样人!别人家的钱,也是血汗钱,咱不能坏了良心!」 「爸,您放心吧!我这回走出去,算是开了眼界,也知道该咋整了,这半年 我就赚了三万多,我没敢多花一分钱,这次回来,我都带回来了,交给您二老留 着。」迟燕妮语声哽咽,「爸,妈,女儿不孝,不但不能让您二老享福,还得跟 着我cao心,这钱,你们留着,就当女儿尽孝了!」 迟燕妮从提包里掏出来一个报纸包,递给母亲。 「妮儿啊,这钱妈不能要,你自己留着,在京城干啥都不易,别苦着自己!」 迟母把报纸包推开,有喜有悲,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这钱,爸给你收着。」迟老爷子却伸手接过纸包,说道:「小娜以后上高 中上大学都得钱,就当是给她存着了。以后你也得细心点儿,早点攒够了那笔钱, 到时候好还给大伙儿!」 「爸您放心,我一定早点把钱攒够,还给他们!」迟燕妮很坚决。 坐了两天的车,迟燕妮已经累得不行,在热乎乎的炕上坐了一会儿 ,身子早 已暖和过来,她困意渐浓,不停地打着哈欠,却不舍得睡,坚持着和母亲轻声聊 着天。 她在家里待不了几天,可能过了年就要走,因此每一刻都弥足珍贵,她想多 和父母说几句话。 只是最终仍未抵过生理本能,聊着聊着就睡着了。 迟母叹息一声,帮女儿盖好被子,这才对自己老伴儿说道:「明天你去接俩 孩子,我也去老大家串门,咱们把妮儿锁屋里,可别让人知道她回来了。」 迟老爷子点点头,说道:「也没别的招儿了,这要让那帮人知道妮儿回来了, 不得撕了她!」 「唉,造孽啊!」 「造什么孽!」迟老爷子气不打一处来,恨恨说道:「当年不是他们撺掇, 妮儿能出这个头?有好处的时候一窝蜂,出事儿跑的比谁都快,一群王八羔子!」 「说这些什么用?不都是你教出来的?咱家妮儿但凡少点良心,至于把日子 过成这样!」 听着老伴儿的埋怨,迟老爷子闷不做声,到最后才低声说道:「人到啥时候 都得走正道!这个理儿错不了!」 「就你有理!你一辈子都有理!你咋不叫迟有理……」 老两口绊着嘴,声音渐渐低了…… 第二天一早,迟父找了邻居二驴子,赶着马车去接两个孩子,迟母挎个小筐, 装着自己为了过年特地买的一块牛rou和几条冻鱼,去大儿子家里串门,留下迟燕 妮一个人在家。 迟家老屋在县城的边缘,往来人流不多,邻居就二驴子一家,能隔着土墙看 到院里。 东北农村的老百姓,因为冬天昼短夜长,整个冬季都只吃两顿饭,下午两点 多的时候,迟母在大儿子家吃完晚饭,挎着小筐回来了。 迟燕妮没敢烧火,好在天气晴好,有太阳晒着,土房又保暖,早上老母亲又 多烧了一把柴火,火炕很热乎,倒也没觉得冷。 迟母从小筐里拿出来一块肥瘦相间的熟猪rou,一条炖得香喷喷的青鱼,还有 一小盆油汪汪的烩酸菜,一小包新?的油滋拉,一块酱牛rou,就着刚引着的炉火, 稍微热了热,又捣了一碗蒜泥,拌了一盘凉菜,凑了六个菜,端到炕桌上,让小 女儿大快朵颐。 迟家四个孩子,迟燕妮是最小的丫头,从小到大就被父母和三个哥哥宠着, 这才养成了上天下地的假小子性格,从来就不知道什么是苦什么是难。 和同龄人相比,她打小就没吃过什么苦,三个哥哥在上面,没人敢给她气受, 家里的好吃好喝的,更是可着她来,虽说日子苦点儿,那也是大家都苦,不算什 么。 看着眼前这几道菜,都是自己爱吃的,迟燕妮眼圈又红了,问道:「妈,你 跟我大哥说我回来了?」 「嗯呢,我偷偷跟你大哥说的,没让你大嫂知道,她那张破嘴可不准成。」 「你拿这些菜回来,我大嫂没说啥啊?」说起大嫂,迟燕妮撇撇嘴,尽起自 己这个做小姑子的本分,和母亲这个老婆婆讲究起大嫂来…… 「她敢吱声?你大哥不打折她腿!」迟母一脸骄傲,自己养的儿子,就没个 怕媳妇儿的,浑然忘了自己被自家男人管着的茬。 「那倒是,我大哥一竖棱眼睛,没谁不害怕的!」迟燕妮也很是骄傲。 「嗯呢,有时候我都害怕他,一天丧丧个脸,跟谁欠他八万藏似的!」迟母 埋怨着,脸上却笑眯眯的,内心里骄傲的很。 三个儿子里,二儿子在省城打工,小儿子在部队当兵,都比老大有出息,但 老太太最得意的还是大儿子,因为他最孝心,知道当妈的在意什么,也肯守在自 己身边。 想想当初一儿一女守在身前的幸福日子,老太太叹口气,又有些悲从中来, 却怕被女儿看出来,下了炕,出去抱柴火了。 迟燕妮早就看出了老母亲的情绪变化,面前曾经无比喜欢的东北农家菜,也 变得索然无味了起来。 正怔怔的想着心事,门哗啦一下子开了,一个大小伙子跑了进来,后面跟着 一个梳着马尾辫的少女,正是自己日思夜想、魂牵梦萦的一双儿女。 「妈!」 「妈!」 还没等迟燕妮穿上鞋,两个孩子就把她紧紧抱住了,女儿更是轻声抽泣起来。 一年多不见,儿子长高了,变结实了,像个小男子汉了,女儿也出落的更加 动人了,个子好像也长了不少。 「妈,这么长时间,你上哪儿了!」不像哥哥那么坚强,女儿陈小娜带着哭 腔,问出了兄妹俩都关心的问题。 「妈去了好多地方……」基本算是重复了昨晚和母亲说的话,迟燕妮和儿女 说道:「妈现在在京城站住脚了,等过了年,妈安排明白 了,就把你们都接过去, 以后咱们一家人就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 「嗯!」一双儿女,齐齐点头。 迟老爷子看着眼前的欢聚,心中酸涩五味杂陈,也出去抱柴火了。 一家三口吃过了饭,坐在炕上一边看电视一边说话。 迟燕妮给躺在自己大腿上的女儿把头发捋顺,对儿子说道:「小光,回来看 没看你爸去呢?」 「没去。」陈小光啃着化好的冻梨,冷冷的回了一句。 「我们俩怎么吵怎么闹,那是大人们的事儿,他毕竟是你父亲,你放假回来, 总要去看看的。」迟燕妮看儿子一脸的不耐烦,想着自己漂泊在外,一双儿女都 不能教育,就别在这相逢的短暂时光里唠叨了,便不再说教,只是却忍不住伤心, 垂下泪来。 女儿陈小娜躺在炕上,枕着母亲丰腴的大腿正看着电视,眼睛都没动,好像 什么都不知道,却莫名其妙抬起腿来,一脚揣在自己哥哥的肩膀上。 陈小光被踹的一个趔趄,转过头来就要发作,正看到meimei冲自己瞪着眼,便 无奈说道:「……明天我就去看他。」 迟燕妮被一双儿女弄得哭笑不得,两个孩子,儿子因为是陈家独苗,从小被 爷爷奶奶娇惯着,外表看着坚强,其实内心很软弱,没什么大出息,女儿却因为 正好遇到家庭变故,变得极其要强,所以兄妹俩明面儿上是哥哥做主,其实说了 算的是meimei。 「妈你别看我,我每个周末都去帮我爸收拾屋子!」看到母亲探询的眼神, 陈小娜连忙为自己辩解。 「妈就知道,我老闺女最懂事儿了!」看着一双儿女,迟燕妮心满意足,觉 得自己再苦再累都值了。 陈小娜翻了个白眼,过了片刻,才有些犹豫的问道:「妈,你真能让我跟我 哥上京城吗?」 迟燕妮笑着点头,说道:「妈不敢说让你们过上多好的日子,却一定会把你 们接到身边,因为再苦再难,我们一家人在一起,都不是问题!」 「可……可我不放心我爸……」 「是啊,你爸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