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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鱼缸

    

61.鱼缸



    一半双龙大红寿衣制成,工人们屏气凝神,不敢与前来服装厂查看的李昱恒对视。李昱恒早有耳闻自己在他们面前有多吓人,不甚介意,既不凶也不笑,到了成衣桌手抚寿衣,从立领摸到葡萄结,验得一清二楚。黄铜暗扣扎莲花纹,大龙跃于蚕丝熠熠生辉,质感光滑柔软爱不释手。他暗自佩服,把一件寿衣整齐叠好,轻放到原位。凤凰月白还未开始动工,李昱恒并不催促,掀开西装外套掏进内口袋,吓得成衣桌的工人闭了眼睛瑟缩发抖。那工人听见一声尤为可惜的嗟叹,睁眼看见画着伊丽莎白二世的纸币被递到另一个人,傻傻发呆。李昱恒不温不火地讲,大胆一些才够得住近在咫尺的好处,然后硬朗朗地去往许俞华所在的茶水间。

    人走开,茶水间的门还没关紧,声音就起来了。流言夹蜚语,蜚语传流言,隔桌与对桌研讨金玉几时露败絮,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他迟早露出真面目。李昱恒知道自己吓人,却不知吓人的威力堪比劳动局官员,害得人家又有新的胆战心惊,躲躲闪闪的。许俞华坐在沙发上,爱搭不理,朝李峰遗留人世的招财宝贝挥洒饲料。这金鱼一直由李峰打理,现在六神无主、孤苦伶仃。缸中有一堆石粒和海藻,水已污浊透顶,金鱼噘嘴扫荡,忘我地吞食颗粒,顺带吸附飘逸成仙的屎,把硕大变形的西装抛之脑后。直到李昱恒坐下,许俞华才把饲料袋一扔,愁眉苦脸演好这场戏,对不起对不起,招待不周,开始斟茶倒水。

    李昱恒见他这几次都没有初见的跋扈,想起刚才的嗟叹,储足多日有够无奈,现在更是啼笑皆非:“我的到来有那么让你们为难?”

    许俞华表面为难,说的话又有骨子里的大胆轻佻:“毕竟大家都怕你皇冠突然派人来打打杀杀,而我还要担心你出尔反尔。外面的人清楚,我也知道,啃得动这笔生意都是被逼的,有人逼我,我逼他们,谁知道他们会逼谁啊,一环接一环。”

    李昱恒收敛脸上的笑,开始介意自己逼吓到这些心灵手巧的工人,说:“那款双龙大红做得极好,我没地方挑剔,等凤凰月白完工就请送到我的殡仪公司。”他弯腰,眼睛逼近玻璃缸,惊得那圆滚滚的金鱼翘羽尾兜圈窜逃,“这一趟拜访结束,我不会再来看凤凰月白,直接跟我公司的人交接就行,不必担惊受怕。”

    许俞华摸不透他,但认为他少来或不来是最好的,把工作做完交付就算兑现合同承诺。李昱恒从这衣服的质量看出他们的工活和用材都很成熟,没有后悔定下这笔生意。他的视线停留在鼓胀的金鱼身上,提醒道:“金鱼是吉祥招财的,不想坏风水就清理一下吧。”

    “一直是李峰在照顾,没人会碰,”许俞华还是不放心,打发道:“既然恒叔已经看过衣服,那就不用在这里待太久,厂里的人会魂不守舍,分了心,效率不高。”

    李昱恒皮笑rou不笑,“你叫得出我恒叔,我就问你怕不怕我供你出去。”

    许俞华做足准备,压着紧张的心跳,面上强装镇定:“说句公道话,我父母教我做生意,也是靠逼的。正是这样,除了他们两个,外人抓我把柄对我造不成伤害。就算你把我供出去,我也没办法,栽就栽了,只不过我有两个心愿,一个是在这之前我要做一件事,另一个是放过恩枝,她被我怂恿教唆,不关她事。”

    李昱恒点头,“我这个人就看一点,胆量。你不怕就不会有事,若你怕,反而有事。好了,先走一步,合作愉快。”

    这一阵仗结束,李昱恒前脚打道回府,查理斯后脚就召人加快调查李峰生前旷工和失魂的原因。他把他的所有关系链都翻出来,挨个问,终于问出他死前去了海豚公司、蒂尔伯里港口,以及距离蒂尔伯里港口只有四十分钟车程的莱姆豪斯。

    傍晚,许俞华想到海德公园的蟒河前坐一坐,喂几只肥天鹅。大邦两边跑,从音制品店赶到服装厂,带一盒家里人做的饭给他吃。吃完饭,厂里的人也散了,许俞华临走前还是看不过去这邋遢的鱼缸。他从不在办公室摆放物件,自然不信风水,倒是这鱼缸的水发臭,海藻也发烂,一堆鱼粪飘在那里有够恶心,他索性叫大邦把金鱼捞出来,清理干净。大邦照做,鱼滑进塑料水杯游动,他抱着大缸去厕所捣弄,蹲在地上,戴着工人的手套把半缸石粒挖出去,弄着弄着,突然摸到一把极小的叶片钥匙。他一惊,急忙拿钥匙找许俞华,两个人却不知道锁在哪里。

    蟒河不去了,他们上上下下匹配钥匙,东钻西钻,把李峰碰得最多的东西都翻出来。最后,他们回到原点,在茶水间的木柜里翻出一个带锁的盒子。许俞华开锁,看见里面都是鱼缸的干净石粒,石粒压着东西,一张连大邦做噩梦都能认得出的纸条。

    大邦手抖着,“华哥,你还记得吗,那年如果不是你和隽哥,我可能已经不在这里了。”

    许俞华抽出这张纸条细看,李峰欠胡志滨五百英镑,已有三个月。“他不仅欠皇冠三百,还欠这个老不死五百。纸条我拿着,先回去。”他忽然发现陈隽的决策没错,这一笔生意值得做。

    大邦并非立马回家,而是赶到歌舞厅找陈隽通风报信,彼时裘子颖也在陈隽身边,大邦急得流汗,要私下借一步说话。裘子颖看他们眼色,开门出去,不曾想,大邦刚和陈隽谈上话,许俞华就踩着皮鞋到场,把她拉了进去,然后一掌拍上大邦后脑勺,狠狠关上门。他们四个人在包厢僵持,气氛凝重。

    许俞华早就觉得大邦天天跟着他奔波学习极其古怪,现在知道他原来是眼线,可他不骂大邦,而是当着另外两个人的面指责陈隽:“你这样让我很难信任你啊,找我身边最好的人出卖我,真是你干得出来的。”

    大邦捂着后脑勺,委屈地眯了眼睛,插嘴:“华哥,我这不算出卖你,都是为了你好,而且你知道这是我欠隽哥好多年的人情。”

    “别说话。”许俞华生气。

    裘子颖在一旁听着,神色不明地睨他们一眼,“袭警案?”

    陈隽不答,只是问大邦:“到底什么事这么急。”

    大邦左瞟右瞟,一骨碌地说:“是李峰,我和华哥找到他的债条,不是皇冠,而是胡志滨。”

    与猜测一致,陈隽又问:“债条在哪里?”

    “我手里。”这话是许俞华说的。

    “这东西就是孽。”此话一说,没人讲话。大邦脑壳发疼,决定不再隐瞒,噼里啪啦地倒苦水:“既然裘小姐在,我也不怕死了,就把当年的来龙去脉说出来。是华哥找人把我从袭警案保出去的,他知道我曾经欠胡志滨的钱,打了我一记后脑勺,我跪下去求他,可是他不让我跪,二话不说就决定帮助我。我知道他不是同情我,而是真心要把我提起来。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这么冒险地漂过来要付出好大代价,他叫我这一趟如果保得住就好好活下去,一定要做一个被伦敦承认的人,在他身边看着,努力做下去。”

    “别说了。”许俞华忍不住伸手捂着眼睛,那里竟在泛酸,被强光刺激的酸。

    提到当年事,大邦看着他们哭起来,涕泪横流,一定要说:“后来是隽哥,他给了我好大一笔钱,还替我保住秘密直到现在。我拿了那笔钱之后,在期限内努力存够,然后一次性到莱姆豪斯还掉。我没有见到胡志滨,而是交到他大儿子手里,他大儿子看我跟着姓许的人,放过了我。”

    “够了,你过得好好的就行。”陈隽打住。

    裘子颖听不下去,侧过脸,强忍泪意。她心有灵犀地理解哥哥为什么做,也明白陈隽当初不告诉她的原因,心痛得喘不过气,又觉得好讽刺。她想起那时候的创伤,苦衷之下的创伤,以及许多人不为人知的创伤,大多数都是为了能够体面地在新的环境活下去而造成的。要是他们再坚强一点,可能会是一具具僵尸,太坚强而压抑,在一座深灰的城市行尸走rou。

    陈隽从没见过许俞华这副模样,更不忍心看到裘子颖的脸颊洇湿一片,一颗颗豆粒大的眼泪从她的下颌滑落。他伸手把她揽在怀里,揽得紧紧的,传递全身的温度,她捏着他的衣服啜泣,泣得要打嗝,哭肿眼睛。

    大邦坐在沙发上抱着脑袋,裤腿上都是鼻涕和眼泪。许俞华不愿在这里看他们痛哭,拍了拍大邦的背,把口袋里的纸条塞到陈隽手里,出了歌舞厅,到亮堂堂的甜品店买一个雪糕,吃着吃着就回到牛津街,指间全是云呢嗱味。大邦发现有人不见,满脸泪痕地把鱼缸的事情说一遍,告别回家。

    许久之后,裘子颖慢慢冷静下来,见陈隽手里攥着东西,轻飘飘的纸却如此沉重,她抬头,说:“把纸条交给查理斯,李峰的死一定水落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