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立庙修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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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慕玄从来没提前设想过自己的下场,他年轻健康,活跃机敏,若是由着他活,少说也能再活个七八十年,就算活不到寿终正寝,应当也不至于活成鬼手王或者吴曼。他这时还没发现,这两个人在全性中的结局已经是非常之好。 跟他隔着个夏柳青的野茅山从打满补丁的破袖子里抖出只小黄鼠狼揣着,很有定性的问:“老吴这算不算是被挫骨扬灰了?” “嗨,人都死了,灰爱扬就扬吧,我哪天要是死了,能让金凤来给我扬把灰就心满意足了。”夏柳青在感情方面很有点犯贱的意思,其他人起初还笑话他几句,等发现他贱得别具一格,蛮可以跟金凤凑对,也就懒得笑话了。 高艮倒是没有笑话过他,只是站在后面默默的看着这几个人凑在一起又要兴妖作怪,颇想把他们一脚一个踢下去算了。 夏柳青有所察觉,头也不回的骂高艮是在立牌坊,于是高艮真得踢了他一脚,差点叫他大头朝下栽出去。他不吃这个亏,即刻回身反击。 李慕玄对他们俩的胜负毫无兴趣,反正都是他的手下败将,他自得其乐的转着望远镜,目光从吕慈的刺猬头挪到吴曼的骨灰坛上,又从一坛死物挪回到吕慈原形毕露,卷到肘部的袖子上去,然后发现他身边多了个体型四四方方的小胖子,看着正是那天在医院大门外,自作主张报警的那一个。 吕仁跟陆瑾作为两家内定的接班人,再怎么不解王家的意图,也是不便失礼的,这时正在前面上香——当然,不是给吴曼上的,是给王家没了的那几个老人。 小胖子王蔼一直很怕吕慈被内部调查的事跟自己报警的行为有关,前阵子就是再闲得慌也没敢找他玩,这时见他除了不耐烦之外并没有旁的情绪,凑过去聊了几句。 对于父亲的反常行为,王蔼无话可说,虽然他打心底里觉得此举实在不对劲,有点近似于失心疯,但立庙而已,并非是要出家,也就随父亲去吧。 王蔼拿了两个字画匣子给吕慈,算是告他状的赔礼:“那幅字是窦先生写的,你糊个扇面送给你哥,或者挂到吕叔书房里都挺好,另外那个匣子里的阴阳纸是给你的。” 王家的阴阳纸挺金贵,但是只要出得起价钱,也不至于弄不到,窦先生的字却是千金难求。 窦先生名唤汝昌,对外是秘画的三把手,对内却是丹青一门的招牌,他的字是极其难得。王蔼算是他的同门后辈,有他的墨宝不奇怪,但拿出来做人情未免也太大方了。 吕慈往前方的人群中望去,最后在王家家主身侧找到了窦先生的身影,他们两个站在最前方,但彼此间距离隔得颇远,乍一看很和睦,可也就只是乍一看。 这是出问题了。 冬天刚过完,春意还没有很浓,山里更是残着几分最后一场雪的痕迹,到处都是青黄不接。 吕慈对别家的内斗没有兴趣,但烫手山芋他绝对不收,他在薄薄的日光中听王蔼长篇大论一番,总算弄清楚了字的来历。 这副字是窦先生新近写了送给王家家主的,写的是首禅诗,挂在新立的庙里正应景,然而王蔼他爹看过后勃然大怒,气得连匣子摔出去了,但字终归是好字,扔可惜,传出去更是不好听,所以最后交到王蔼手里,让他预备着以后送礼用。 王蔼拿到后,立刻就想把东西送去给关石花献媚,可转念想起她不好这个,马屁有拍到马蹄子上的风险,便改主意留给了吕慈,毕竟这字留在家里是真添堵。 吕慈好奇窦先生到底写了些什么,他把两个匣子夹在肋下,走到无人处打开看了看。 阴阳纸的份量挺足,只是最上面合着一封托他转交给关石花的情书。王蔼先前也为这事托过他几次,全被他给推了,这一回加上礼物先斩后奏,由不得他再继续推诿。正在他要开第二个匣子之时,一枚小石子破空而来,险伶伶的擦着他耳垂向后飞去。 石子十分灵活,半路拐了个弯,又冲着他后脑勺来了,他没回头,然而仿佛是身后也长了眼睛,不闪不避的将匣子往后一甩,直接把石子击碎成了齑粉。同时他脚尖不动声色的贴地放出如意劲,在探到侧边的树干时,忽然将力道凝实,蛇似的攀援了上去。 李慕玄本来就没指望能藏太久,他将手中剩余的石子一抛,在倒转八方的掩护下跳到了地面上。石子被他cao控的灵活至极,游龙似的缠在吕慈周身,等到它们被尽数击碎,他已经稳稳当当的站住了。 吕慈认为这个恶作剧十分无聊,刚要开口刻薄几句,一根枯枝正中他天灵盖的砸了下来,重量轻得可以忽略不计,但碎叶子扑了一脸,他的形容立刻变得狼狈起来。 不必问,这也是李慕玄的手笔,他在山崖上远远看了一会儿,见庙门外的吕慈忽然拿着匣子远离了人群,以为其中会有值得好奇的秘密,这才把望远镜往腰间一别,悄悄的从崖上溜下来,又借着荒林的掩护,在树木枝杈间不断腾挪了过来,没料想玩笑开到一半就被发现了。 李慕玄自认为已经恶名远扬,是够坏的了,所以对吕慈这个正道中的缺德货色很有朋友之谊,他问:“什么东西把你愁成这样?给我也看看。” 吕慈悄悄的把如意劲模拟成风的模样,沿着他来时的路散播回去,等确认过周遭是真得一个人都没有,这才跟李慕玄肩挨着肩,把窦先生的墨宝给拿出来了。 窦先生的字名不虚传,是真拿得出手,力透纸背,笔带刀锋,正合他激烈倨傲的个性,写的这首禅诗却是文绉绉的:不是众生不是相,春暖黄莺啼柳上。说尽山河海月情,依前不会还惆怅。休惆怅,万里无云天一样。 三月里的晴天带着冷意,吕慈抬头仰望一会儿,见荒林灰暗,天色却是毫无杂质的湛蓝,只是那颜色越到边缘越浅,有点不明白王蔼他爹生的哪门子气,这诗看着也不像在骂人啊。 李慕玄生得比他高,这时抬肘压上他肩膀解答道:“这是普济禅师的诗,劝人戒躁解怨,放下执念看开点的意思,你最近惹什么祸了,招的别人送你这个?” 吕慈有点惊异:“你出过家?” “我跟洞山先生学的!”李慕玄跟他挨得近,长睫毛差点扑撒到他脸上,等说完这句觉出了后悔,又无甚底气的找补,“你还是当我出过家吧。” 三一门的洞山先生学贯中西,李慕玄当过他的学生,懂这些也不足为奇。 吕慈把李慕玄的手肘抖开,侧目看着他的黑眼珠,无端端的想起一句话——卿本佳人,奈何为贼,可是想过就算,并不往心里去,因为这位佳人做贼做得明显是如鱼得水挺高兴。 李慕玄很少自找苦吃的回忆当学生时的往事,这时想起来了,便就近拉上吕慈跟他一起难受:“你连禅诗都看不明白,修行的时候尽偷懒了吧?你哥刚才一扯,你就七零八落的过去了。” “那跟修行没关系。”吕慈的轮廓跟吕仁很相似,是清秀柔和的少年面孔,然而相由心生,他五官锐利的带了戾气,哪怕是态度缓和下来了,也像是恶犬暂时的放松了警惕。 恶犬今天心情挺好,并不打算吠人,他反问李慕玄:“你们跑到这里来做什么?不怕被人发现,直接把你们给降了?” 李慕玄没必要隐瞒这一点:“真动起手来,谁降谁还不一定呢,今天打吗?” 他跟吕慈这一架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总也打不成,而今天的情况更是尤为不适合动手,除非双双不想活了。 吕慈为了表示拒绝,当场开始摇头摆手,差点没把脑袋给摇下来,末了他把匣子往地下一放,爬到树上看情况去了。他离开庙塔的时间不算久,按理说不至于会有人出来找,但事有万一,若是被人看到他跟全性恶童聊上了,那他要么杀了李慕玄,要么就得自杀。 家里的打是不怕的,横竖不能打死他,可他怕吕仁会失望,大哥永远是温和中正的高看他一眼,如果让这样的大哥失望,他想自己真就是罪该万死。 在树上眺望过后,他发现自己走得好像有点太远了,自然无比的向底下一伸手:“你望远镜给我用用。” 李慕玄很大方的把望远镜抛给吕慈,然后跟着上了树,从这边看庙塔里的情况,要比在山崖上看清晰不少,不需要用望远镜,也照样能瞧见佛经焚烧后散出的青烟。那烟像只无形的鸟似的,无拘无束的消散在天际。 片刻之后,吕慈脸上却是挂了相,窦汝昌也从他口中的窦先生变成了老匹夫,他下树的动作幅度太大,险些把李慕玄一块震下去,得亏后者反应快,一个倒挂金钩垂下头问:“你发什么疯?” “我去会会那老匹夫!”吕慈把装着阴阳纸的匣子踢到手里,至于另一个则是跟望眼镜一起塞给了李慕玄,“送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