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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雾 第200节

    周风物的话带着某种压抑的分量,信宿的胸口好像被什么过于沉重的东西堵塞了,莫名有些喘不上气。

    恍惚间仿佛回到了他独自一人在谢枫的身边,被他用海洛因长期控制的时候。

    他知道就是这些东西害死了他的父母,对任何毒品都深恶痛绝,更加无法忍受因为海洛因,就变成谢枫手底下的一个听话的傀儡。

    而信宿现在偏好自毁的性格,从幼年就能看到端倪。

    他从小就很瘦弱,只用两只手没有办法达到他想要的效果,所以他找到了一根结实的绳子,每次谢枫给他注射那些东西、或者毒瘾发作的时候,那根绳子会帮他很多忙。

    绳子一圈一圈捆在那纤细脆弱的脖颈上,可以扼住许多东西。

    可工具毕竟是死物,他有时候控制不了自己的行为,很多次他差点死在那个狭小幽暗的房间,因为长时间的过度窒息。

    ……但竟然都活了下来。

    信宿轻轻眨了一下眼睛。

    他那个时候还是太小了,对很多事都感觉到恐惧,不敢轻易尝试,如果没有那么畏惧生理上的疼痛,或许戒断的会更加容易一些。

    “当摄入毒品产生的快感与窒息带来的强烈痛苦总是相伴而行的时候,吸毒就不是一件让人感到愉快的事,所以当然也不存在所谓的精神上的成瘾性。”

    周风物微微一笑,“这还真像是你能够做出的事,你真的没有让我失望,信宿,你跟我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他又问:“谢枫还活着吗?”

    从周风物说起那些让人厌烦的旧事,信宿就一直一言未发,神情仿佛冻结了一般,冰冷而无动于衷。

    直到说起那个真的谢枫,信宿才忽地弯了下唇,嘴唇轻轻一动道:“他嘛,很早就死了,意外注射过量吗啡导致死亡。”

    周风物却问了一句:“是吗?”

    他起身不急不缓道:“在我的认知里,谢枫是一个高度谨慎到不会出现任何纰漏的人,更不会因为一个再愚蠢不过的低级错误而送了自己的命。”

    他望着信宿那一双没有一丝波澜的仿佛深不见底的眼睛,“那么,那些吗啡最开始是要注射给谁的?”

    信宿则是神情淡漠地直视着他投射而来的目光。

    周风物给人的压迫感不是纯然来自外部的,而是某种从内部蔓延出来的尖锐的窥伺,仿佛内心隐藏的一切在这个人的注视之下都无所遁形。

    ——如果坐在这里的人不是信宿,恐怕这时候已经完全被牵着鼻子走了,心理防线早就全盘崩溃。

    可惜信宿不吃这一套。

    他夸张地“哈”了一声,语气讥讽:“谢枫如果真的那么思虑周全,怎么会让我在他的眼皮底下活了那么多年,他早就在自取灭亡,那不过是他最应得的下场。”

    “……原来如此。”

    周风物单手放在他的头上,自上而下轻轻抚下,那是他曾经经常对信宿做的一个带着安抚意味的动作。

    他低叹了一声:“叙旧的时间该结束了。”

    “无论如何,能够跟你再次相见,我都感到十分高兴。”

    信宿斜视着他冷冷道:“我需要倍感荣幸吗?”

    “其实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对我有这么大的敌意,”周风物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我应该教会了你很多东西,而这些东西足以让你在那样的环境中活下去。”

    这的确是一件荒谬的事实,即便是信宿也得承认这一点。

    如果不是周风物教他怎样防备一个人、怎样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出现在身边的每个同类,他确实可能早就已经死在霜降、被那群虎视眈眈的野兽分而食之了。

    可他也付出了难以承受的沉重代价。

    信宿微微一笑:“确实如此,那我应该叫你一声老师了。”

    “走吧,去我现在的地方看一看。”

    周风物将他扶起,带着他一起走出门。

    本杰明坐在院子里,嘴里吸着一条雪茄,看到他们出来,抬起头往那边看了一眼。

    周风物道:“实验室那边还有项目要处理,我就先把人带走了。”

    本杰明一挥手,笑了一声,说了一句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话,“好好照顾着,让他过两天好日子再走。”

    周风物没再说什么,把信宿交到了跟着他过来的两个保镖的手上,几人一起离开了寺庙。

    林载川跟本杰明他们一起站在门口,看着他们步行离去,直到完全淹没在雪地里,他才稍微垂下眼。

    那几个人没有下山,而是直接往另外一座山头去了,说明谢枫的地下实验室很可能就在附近,是可以步行达到的路程。

    这样再好不过,方便两边的人一起行动,还可以及时互相支援。

    只是林载川心里还是放心不下。

    眼下最好的情况,就是信宿一到实验室的位置,就对上级发送行动信号,他们这边同步对本杰明的势力发起围剿,两个地方同时击破。

    否则不管是哪边提前得知了消息,对他、对信宿来说都非常危险。

    至于那些不好的情形,林载川甚至不敢去假象。

    本杰明转过头,对他右边两个白人说道:“你们两个下山一趟,我昨天跟当地一个毒品贩子谈了一笔生意,约了今天钱货两清,你们代我出面,把东西送过去。”

    “是。”

    ——

    雪山。

    周风物向来不爱好施加在身体上的痛苦,信宿这一路上也没受什么罪,是被他的保镖扛回去的,不过当然也不会怎么舒服就是了。

    翻过了整整两座山头,他们才在半山腰的位置停了下来,这里离山区的城市很近,附近的积雪都被清理干净了,露出光秃秃的一片山脉。

    周风物身边的男人走到山前,抬起一块巨大的褐色石板,有一条通向山里深处的通道露了出来。

    信宿感觉到眼前忽的一暗,他抬起眼,打量起四周有些幽暗的环境。

    如果他猜的没错,这里曾经应该是一片墓地,山壁内部建造的非常工整,而且应该有一定年数了,不知道哪个王公贵族给自己打造的豪华坟墓,在这半山腰留下了一片空旷的通道,然后被本杰明的人发现,变成了周风物的实验场。

    往里走不远,就隐约能看到这个山间实验室的浅蓝色轮廓,保镖推了一个轮椅过来。

    周风物将信宿放到了轮椅上,温和道:“听说你行动不方便,前两天就为你准备下了。”

    信宿:“你也跟以前一样喜欢未雨绸缪。”

    周风物推着他,向内部走去。

    “这里不冷,你可以把羽绒服脱掉,我让他们洗一下再送过来。”

    信宿这件衣服从上山就没换过,确实已经脏的不行了,但实在是没有那个条件,为了保暖也只能穿着。

    密不透风的山洞是天然的恒温场所,有些闷,但温度适中,到了实验室内部,信宿就把羽绒服脱了下来。

    露出了手腕上的勒痕。

    周风物看到他的伤,稍微怔了一下,叹了口气:“我让他对你尽量客气一些了。”

    信宿眼也没抬:“我还活着就已经很客气了。”

    周风物没在意他的讽刺,从医药箱里取了酒精和纱布,在信宿面前微微弯下腰,帮他简单包扎起来。

    信宿不动声色地想:

    他现在应该可以对上面发送消息,让他们准备行动了,周风物在这个实验室,说明他手底下其他的制毒师一定也在。

    可是他还没有见到那些实验体,信宿不确定那些人是不是被关押在同一个地方。

    信宿脑海中快速衡量片刻,还是决定等看到另外的那些受害者再说,反正他也会成为其中之一,周风物应该不至于把他单独安排在一个地方。

    处理完信宿手腕上的伤,周风物又把他的衣服袖子挽上去,将一个留置针打在他的手臂静脉血管上,从冷藏箱里取了一包试剂输送过去。

    “谢枫生前似乎研究出了比四号海洛因更加出色的新型毒品,听说你们把那个东西叫‘蓝烟’。”

    “我得到了一点完成品,目前正在对蓝烟进行进一步的改良,第一版的改善试剂很快就能制作出来。”

    “你可以帮我测试一下效果。”

    信宿“嗯”了一声,不在意道:“随便吧。”

    “我会先为你打一些营养剂。”

    周风物看着他那细伶伶的消瘦手腕,轻轻叹息一声,“你看起来太瘦了,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四号海洛因的纯度可能吃不消。”

    他的关切竟然不似作伪。

    ——周风物的外表、嗓音都有极强的迷惑性和欺骗性,一个刚跟他相识的人,会被他骗的连骨头都不剩下。

    想到他曾经竟然渴求过这样虚伪的“温情”,信宿就忍不住地感到恶心。

    周风物调了点滴的速度,“如果觉得营养剂的温度太低,就告诉我。”

    信宿没说话,只是靠在轮椅上,闭上了眼睛。

    两个人没在一层的实验室停留太久,周风物把他推到了一个电梯上,电梯慢慢降了下去。

    信宿听到机械转动的声音,微微睁开眼,如果他没有猜错……

    电梯缓缓降到底,信宿的目光向外一扫,一眼看过去不知道有多少个“玻璃房”,里面关着各种各种的“实验体”。

    还有几个穿着白色大衣的制毒师,透过玻璃在观察着什么,记录实验体的反应。

    看到周风物回来,那些人稍微对他弯了弯腰,态度非常恭敬。

    周风物把信宿推到一间空的玻璃房前,用指纹打开门口的电子锁。

    “这个地方,在你之前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因为一次性摄入过量海洛因,所以去世了。”

    “我对此感到很遗憾,已经让人把他的遗体送回故土了。”

    “他的东西都收拾走了,房间也全面消毒整理过,你可以安心住在这里。”

    周风物道,“在这里可能会有些无聊,我还有一个实验要做,不能跟你在这里停留太久。”

    “要饮食或者洗澡,就直接跟外面的员工说,如果你想见我,让他们带你来找我就好,我闲暇的时候,随时愿意奉陪。”

    周风物对信宿,当然是有欣赏的,如果说以前的信宿是他可以随意cao控、随意丢弃的木偶,那么现在的信宿就是足以跟他站在天平两端的同类。

    从一个木偶成长成人,这当然是一件值得惊喜的事。

    不过信宿显然不太想见他。

    没什么兴趣地听他说完,最后才面无表情应了一句,“知道了。”

    周风物很快离开,玻璃房里只剩下一个人。

    信宿往旁边看了一眼,看不到隔壁房间的情况,是双面都无法透视的雾面玻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