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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进展

    徐胄浑身打了个寒颤,抬眼时,看见嬴政的笑,几乎震得他头皮发麻,甚至忘了行礼,张嘴半天只能喊出一句:“陛下。”

    “那天没见你这样蠢。”嬴政走到他面前,屈身蹲下,徐胄低下头,只能看见嬴政落在地上的衣摆,层叠如云。

    “不敢……”徐胄感觉自己牙都是颤抖的,嬴政身上还是带着那种愈发浓郁的香,“谁能在陛下面前说聪明?”

    嬴政被逗笑了,伸手抬起徐胄的脸。徐胄在刹那间连血液也停滞了一般,脖颈僵硬地紧绷着。嬴政的手冰凉,指腹结了薄薄的一层茧,轻轻滑过人的皮肤时,有些粗糙的指尖将抚摸的触感放大了,近乎诡异的触感。

    徐胄知道,嬴政在看自己,更不敢与嬴政对上视线,也不敢闭眼,只是眼皮半阖下来,不与嬴政对上视线。

    徐胄一张脸很普通,说不上难看,也说不上好看,给人留下的印象很淡,没有半点特殊之处。嬴政看了片刻,大概是觉得无趣,便松了手。随着嬴政松手,徐胄的心神也慢慢落回去,重新拜下去。他不管什么跪不跪的伤男儿自尊,在这个时代,不跪就死,徐胄还是惜命的。

    “你之前说你是方士。”

    “是。”徐胄在心里一遍遍地默背过自己瞎编的经历,他想不到其他能合理解释自己到这里的理由。

    “那你能做些什么?”

    “陛下。”徐胄抬头,强迫自己看着那双眼睛,“敢问陛下,如今登基多少年?”

    徐胄总有能让嬴政觉着新奇的话。

    “第十四年。”嬴政道,“那又如何?”

    徐胄一时间还真没有想到能说什么,但先前看外面天气尚未寒,徐胄只能粗略掐着时间算。

    “陛下欲先攻韩,是否?”徐胄其实不敢说太多——他怕说错一句话,便会改变什么。

    “尚不明确。”嬴政忽而敛了神色,“寡人尚不知晓的事,你又如何知晓?”

    “陛下欲用韩非之书而不欲用韩非之人。”徐胄没有管嬴政的问题,“是否?”

    嬴政的眼睛似乎睁大些许,可随即又被他的笑掩下。嬴政笑时那双眼睛弯着,盈着水的笑意,掩去了原本的凌厉,显得多情的柔和。

    “毫无凭据地胡乱揣测,看来也没什么本事。”这几乎是判了徐胄死刑的一句话。

    “那陛下又如何证明实情不是在下所说?”

    “你还未回答寡人的问题。”

    “在下知未来陛下之举,由此来揣测如今陛下之意。”徐胄道,“然天机不可泄,我只能以此来自证,但若陛下不信,在下也无可奈何。”

    嬴政听了这番话,并未回话,反倒先去看原本在一旁未有言语的赵高。

    “陛下……”赵高犹疑道。

    徐胄其实说得确实不错,他恰好掐准了时间。如今朝中虽然对进攻之计议论颇多,但嬴政其实已经拿定攻韩的意思,而现恰巧是韩非使秦之时,嬴政虽欣赏韩非,但韩非一心存韩,也让嬴政心中不虞。

    还未等赵高说出见解,嬴政转头,看见徐胄低头时颤抖着的肩膀,害怕么——可不像。

    嬴政开口,声音轻缓:“那便留在寡人身边。”

    徐胄一惊,下意识向前,想说些什么表忠心的话。却没成想他本就不会跪,方才跪久了起身,一双腿酸麻不已,竟往前倾,嬴政那时恰好复又屈身,正被将摔倒的徐胄抓住了手。嬴政的手其实很光滑,到底养尊处优,不做什么劳役之苦,除了执笔习武留下的茧,其余处触手皆是一片柔软细嫩,仿佛上好的绫罗绸缎。

    还未等徐胄稳住身形,嬴政便猛然甩开徐胄的手,向后退了几步,那只白皙的左手上红痕都格外明显。

    徐胄平复了一下呼吸,踉跄着站起来,这时他才发觉嬴政很高,哪怕徐胄本就不矮,也显得比嬴政差上些许。

    要真比皇帝高也不好,徐胄想着,他也不必再低头或者跪了。

    嬴政方才被抓住的那只手隐在了宽大的袖间,徐胄却还想着方才握住那只手的感觉,鲜活的,实在的,美好的。

    徐胄终于有了些真实感,来到了这个时代的真实感。

    徐胄第一次站在铜镜前将自己收拾齐整,确确实实还是他的脸,也确实还是他的身体,一点没变,头发很短,与身上的衣服显得格格不入。

    他并非真做了宦官,不知嬴政究竟是什么意思,甚至给他单独准备了一个房间,不算多豪华,但确实算好的待遇。

    徐胄又一次被嬴政召见,是在傍晚时。

    嬴政那时正在看着竹简,徐胄自然也不能出声打扰,不知过了多久,嬴政才将手中竹简随意掷于一旁,看向一直在原处站立的徐胄。

    “你会写篆字吗?”嬴政捡了一旁的竹简,仍旧看着,没有多半点目光落在徐胄身上。

    “会一些。”

    嬴政未抬头,随意指了侧旁的桌案:“那里有绢笔,写给寡人看。”

    徐胄不知嬴政用意,在案前坐正后,抬笔时才记起问:“写什么?”

    “寡人的姓名。”

    徐胄下落的笔尖一顿,墨迹在绢上洇开。

    他没有多问,只是依靠着为数不多的记忆写下弯曲的小篆,毛笔和他以往用的不一样,并不趁手,因此能写清楚字已是不易。

    写罢后,又是发了许久的呆,才等到嬴政的下一句话:“拿给寡人看。”

    徐胄才反应过来看嬴政那边,不知什么时候又在旁边堆了许多简牍,想来在处理政事。

    徐胄不敢耽搁半点,起身时难免又踉跄几步,扑到嬴政案前。

    嬴政看着竹简,却笑出声来,徐胄涨红了脸,但看着嬴政那张脸,突然觉得尴尬一些也就算了。

    “你连路也不会走?”嬴政接过他手中的布帛,还能说玩笑话,哪怕不是开玩笑的语气,却也并不会叫人感觉不舒服。

    嬴政是个很奇怪的人,徐胄想。

    “字也写不好。”嬴政的声音拖长了,扬起眉,看着徐胄,“你能做明白什么?”

    徐胄也没话说,生怕下一秒就被拉出去砍了,想了片刻,闭眼等死。

    “寡人问你话。”

    “回陛下,臣会炼丹。”

    方士会炼丹并不稀奇,尽管徐胄没炼过,但此时他竟也想不出自己在这个时代能干什么。

    反正瞎编不费事,他就不信那些方士个个都是化学家能炼出什么名头来。

    “不需要。”

    这时候的嬴政似乎确实对长生不感兴趣,见嬴政不再说话,徐胄又将那张帛小心取回来,重新坐回一边的案上。

    他觉得自己字写得其实也没这么丑——徐胄本着试试这笔的念头,在帛上随意画着,与宣纸的触感不同,但倒是也能画出些样子。

    “父王!”

    徐胄正出神,忽而听到清脆的童声,下意识向殿门看,却见到一个大不过七岁的稚子拖着一身华服飞跑过来。那孩子生得雪白,一双眼睛清凌凌的,哪怕还没有长开,也看得出是副清淡贵气的好相貌。

    “父王之前分明说过今日要来见扶苏的,扶苏还背了好久的书,就等着父王抽,我字都写了好多卷,还想让父王看看有没有比上次好,还有蒙将军给我带来的木剑,我现在已经会用了,就等着父王来看……”扶苏扑到嬴政怀里,一根指头一根指头地掰着数,数到最后把自己说得委屈,扁了嘴,纯粹的稚子姿态。

    嬴政终于放了竹简,去拨弄扶苏有些凌乱的发,他没有在意宫人惶恐的解释,只笑着捏扶苏的脸,柔声道:“扶苏长大了,懂事了,我自然要去看扶苏的,父皇这几日处理政事,想着看完这些就去见扶苏,不是食言。”

    嬴政神情是不该属于一个帝王的温柔,那张阴柔的脸上原本的冷肃被软化了,他低头,听着扶苏说话,原本执笔的手在为自己的孩子梳发。

    徐胄多看了几眼,倒没想到扶苏幼年是这样性情,甚至与嬴政就如寻常父子一样……思及扶苏成年后的事,徐胄难免生出唏嘘之意。

    还没等徐胄唏嘘完,扶苏就注意到了这边的陌生人,一双幼嫩的眼睛打量着徐胄,又往嬴政怀里缩了缩。

    “多大了,还要我抱。”嬴政虽说着,但也没有松手,“好奇就去看。”

    扶苏才小步走到徐胄面前,第一眼却是看到徐胄面前铺的布帛,惊呼了一声。

    “你画得真好看。”

    徐胄扯了扯嘴角,勉强笑道:“谢公子夸奖。”

    学了十多年,画都画不明白就是蠢材了——比起这个,徐胄倒觉得扶苏聪明。

    嬴政起身,走到扶苏身边,也瞥见徐胄面前的画,画的墨梅,很简单的几朵落在布帛上。

    “原来你也不是一无是处。”

    嬴政蹲下来,挨着扶苏,问:“扶苏觉着好看么?”

    扶苏像是意识到方才的失态,现下只是点了点头,又往后躲了躲。

    嬴政没有说什么,只是侧头吻了一下扶苏的脸,柔软干燥的唇落在孩子的脸上,扶苏眼睛睁得更圆,一动也不动。

    “听话,扶苏,先回去。再晚些父王就来见你,好不好?”

    徐胄在嬴政做出这个举动时反应也没比扶苏差。他怔愣住,看着嬴政,嬴政亲吻自己的孩子时动作神情都纯粹,只是单纯因为那张脸,因为嬴政的身份,这个动作显得叫人讶异。

    扶苏很乖巧,自然点头,走时却频频回头,显而易见的不舍。

    嬴政敛了方才在扶苏面前的神色,再拿过那张帛的动作显得随意。

    “你做过工匠?”

    “不算,曾经学过。”徐胄实话实说,“如果陛下想看,臣还会一些其他的。”

    “寡人又不缺工匠。”

    徐胄没话说了,他实在不明白这位秦王要做什么,见嬴政像心情不错的样子,索性问出口了:“那陛下要我做什么?”

    “寡人也不知。”嬴政说完,看着徐胄的神情,又笑出声来,“反正不过一个闲人,寡人放着也无碍。”

    “但若你愿意,便接了赵高的份。”嬴政其实并不是多严肃的帝王,他总是笑,可如何笑也不会让人觉得他姿态不端,也不会减损嬴政的威严,“做个宦官,如若做得好了,也不是不能享权利荣华……”

    嬴政最后那几个字咬着,一字一顿,带着难尽的意味,仿佛厌恶,又像讥讽。

    徐胄自然知道上一个这样的是什么下场。

    “臣不敢。”徐胄道,“但若陛下需要,臣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那你先前说,你仰慕寡人?”

    徐胄没想到瞎扯的话嬴政能记到现在,抬头时见嬴政凌厉的目光,依然震彻心魄,让人感觉他能洞悉自己的一切谎言。

    徐胄说话时喉咙都发紧,仿佛下一刻就要绷断:“天下谁人不仰慕陛下,天下谁人不爱陛下?”

    嬴政闻言轻嗤一声,道:“你倒是会说话。”

    “这是实话。”

    “寡人喜欢会说话的人。”

    徐胄四舍五入换算了一下,差点没被自己的想法惊到,暗自思衬始皇帝该不会真有龙阳之好,不过嬴政哪怕有龙阳之好也该看不上自己……

    徐胄惯爱胡思乱想,回过神来时,嬴政已侧坐在旁,眼神虽没再那样骇人,却仍带着探究意味。

    “你既是南越之人,又如何会见过寡人?”

    南越是百越诸部之一,地处东南,与秦相隔甚远,一统战争中也是最后归入的,嬴政要追查自然无处考证。

    “臣年轻时好周游列国,昔时至秦,正是陛下冠礼,臣见陛下平叛之英姿,心中激荡,因此自回南越之后便研究禁术,只为与陛下再见一面。”

    “像假话。”嬴政评价道。

    “但我对陛下的心并不假。”徐胄什么话都是张口便来,“若陛下信臣,臣会为陛下做自己力所能及之事。”

    徐胄其实说不清楚自己对嬴政是惧怕多一点还是什么,他早便知道嬴政,熟悉嬴政的一生,他知道嬴政的抱负,嬴政的执念。

    徐胄不觉得他对一个封建君主会有什么别的情感,可那只是他从前读书时,在书上看到的嬴政——徐胄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嬴政,他太熟悉嬴政,哪怕只是史书上的那个帝王。

    而他见到真正的嬴政时,恐惧在他的脑海里占了先,可越到后面,愈加莫名的情感便涌了上来。好奇,惊讶,这些引导着徐胄更想了解嬴政,了解这个从前只在书上看见的名字,了解这个教科书式的暴君。

    徐胄下意识摸向脖颈,那里空空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