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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除夕(下)

    除夕晚宴,龙德殿披红结彩,莺歌燕舞,文武百官欢聚一堂,觥筹交错,叙旧话新,热闹非凡。而在宫外,整个朝歌城灯火辉煌,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就连城外的河流也映射出璀璨的光芒,百姓无一不是喜气洋洋,兴高采烈。

    晚宴中,文武百官按品级落座,殷郊的座位被安排在第一列,殷寿之下。

    帝乙与太子启未至,殷郊先与外封进京的安王、辰王、德清长公主等长辈行礼,再向父亲母亲打招呼,自动忽略母亲身边衣着华丽的苏妲己。

    接着,殷郊执意带着位于最后皇城司一列的姬发坐到自己身边,姬发不肯。言语纠缠间,殷寿开了金口让他坐下。

    姬发只得领命,镇定自若坐下。

    其他人不时投来或惊讶或探究的视线,如芒在背。但事已至此,姬发心想,我万不能丢了姬氏的风骨。他从容自若应对一切,举手投足间落落大方,一点礼仪也不输给旁边的世子。

    戌时三刻,帝乙、太子启至。众人行礼,高呼万岁,声音响彻云霄。

    晚宴热闹非凡,太常寺所筹备的歌舞表演精彩纷呈,笙鼓琴萧声音悦耳,魔术杂技看得人眼花缭乱。更有文臣被此兴致所感染,不失时机向帝乙进献应景诗文,歌功颂德。

    看到精彩之处,姬发也不再拘泥于所谓的上下尊卑,大声称赞叫好,举起酒樽,与同样兴奋的殷郊开怀畅饮。

    除了龙德殿里面的表演外,大殿外还有殷寿精心筹备的舞马阵容。由崇应彪领头的百名皇城司子弟骑马上场,殷商勇士身着青铜铠甲,在宫灯照耀下更显得金光灿烂,马匹身披彩纹花绣的装饰,马鬃则用珍珠美玉加以装饰,极尽富丽之态。

    “难怪前段时间都不见崇应彪人影,原来是在准备舞马。”

    姬发双脸泛红,笑道:“这回可把他神气坏了,过两天免不了要炫耀一番。”

    酒过三巡,在舞女表演之余,殷启也起身开始了他的表演。

    殷商过年流行送饕餮像,帝乙命画工摹拓饕餮像,制版印刷,精细装裱,命太子于除夕晚宴赏赐给参宴的文武百官及宫内各府。

    这不仅象征着无上的荣誉,更象征着权力。

    殷启表情一如往常神气倨傲,无论走到哪个大人面前,都是居高临下接受恭维。当然,面对部分党派明确的大人,他又有不同的表现。如面对自己的太傅赵公明,虽然傲慢但还是有礼有节亲手递过画像;面对与殷寿结为姻亲的姜桓楚,他又看都不看一眼,摆摆手让宫人送饕餮像。

    直到走到殷郊面前,他身后不仅跟着拿饕餮像的宫人,还有一个熟悉的面孔。

    俗话说,高调之人,有声有名;低调之人,默默无闻。上次顶撞世子被打得奄奄一息的任士人在朝歌城可是狠狠出了一回名,他竟因祸得福得到太子关照,一跃从门客成了七品大理寺评事,讨好拜访的人络绎不绝。

    现在,神气十足的任士人再次见到殷郊,不再是惶恐不安,反而学着殷启那般神情故作倨傲,同时又带着点沾沾自喜,一副狗仗人势的小人模样。

    殷启走到殷郊面前,故作一副关切的模样,温和道:“郊儿,过了年你就十八了。来,拿好这张饕餮像,愿你耳聪目明、胸存灼见。”

    他一边说,一边唤背后的任士人给世子献上饕餮像。

    殷启眼看着殷郊默默攥紧了拳头,心中一喜,他心知这个侄子最是冲动莽撞。一直以来,他对殷郊都是提防的,特别殷郊越长大,殷启心里的忌惮越深。

    殷启没有孩子,又一向厌恶和自己作对的殷寿,而殷郊作为帝乙唯一的嫡孙,体内流淌的是和他一样高贵的皇室之血,虽然才十七八岁,但早早的就被满朝文武寄予厚望。殷寿殷郊父子,就是他在朝堂与宗室最大的竞争对手,若不在羽翼未丰之时出手,日后更是难对付。

    一个多月前,殷郊于宿云山庄惩罚任士人,丝毫不顾及其“太子门客”一头衔,闹得满城沸沸扬扬,令殷启颜面尽失。同一时间,也有文官在上朝时发难,说他豢养数百门客侈极张扬,几百个毫无用处的士人浪费国财,是害民的行径。

    他们有备而来连番发难,殷启及其党羽被辩得面红耳赤,若不是赵太傅安抚又以千言驳斥,恐怕堂堂的太子殿下将于朝堂失仪。

    今日,殷启故意带着任士人送饕餮像,无疑当众给了殷郊一耳光。同时,接或不接,对殷郊而言都是考验。接,意味着殷郊要忍受曾言语冒犯自己的任士人,屈于权威亲手从狂妄小人手中接过画像,不仅仅是丢了面子那么简单;不接,那就是对太子无礼、藐视皇恩。

    这也正是殷启的目的,找回自己失去的面子,一雪前耻。

    大殿中央舞乐不停,敲鼓的声音激昂,如同庆祝殷启将品尝胜利的果实。

    可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殷郊虽攥紧了拳头,但神色如常,心平气和出声,命旁边伺候的宫人接过饕餮像。

    “多谢皇伯父,侄儿定不负所望。”

    在殷郊的年纪,他镇静得可怕,这也令殷启脸上顿时没了笑意。

    殷启转而看向殷郊身边的姬发,故意发难:“郊儿,我记得这位姬小公子并无正式品级吧?按官职,他只配坐在皇城司一列,纵使你们再要好,也不该上下不分。”

    殷启看着殷郊逐渐阴沉的脸色,继续火上浇油,道:“姬尚书可比我和父皇还要cao劳国事,竟连过年必须参加的晚宴与觐见都不见人影,无礼至极。”他边说边用轻蔑的眼神打量姬发,“有其父必有其子,此人见到我也不知行礼,这样的无礼小辈怎么配和你一起。”

    “皇伯父!”

    殷郊也不管什么礼仪,往前跨了两步,高大的身型几乎完全遮住姬发,将他保护在背后。

    但未等他的话说出口,姬发便将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按了一下,示意他来。

    姬发先向殷启行礼,赔罪道:“太子殿下见谅,臣无意冒犯,还请您宽恕。”

    殷启一个眼神也不分给他,高傲地扬起头颅,道:“免了。”

    姬发又道:“我父亲年迈体弱,深入南部探查水田,出行只带了户部几人,天高路远,并非故意不来。待他回京,定会亲自向陛下请罪。”他边说,边对上殷启的眼睛,毫无惧色,“父亲此举,是为大商百姓不再为粮食而发愁,以求国富民强,佑我大商千秋万代。恳请殿下以民为重,多多宽恕。”

    殷启越听,脸上的愠怒越是明显,最终重重哼了一声。

    “你倒是个会说话的。”殷启又道:“但郊儿身为大商世子,怎可与你同席,快快退下。”

    姬发正要拱手称是,却被殷郊拦住,有姬发在身边,他今日真正做到了临危不乱,巧妙答道:

    “皇伯父所言的礼仪礼节本该遵守,可您所带的人,既非宫中侍从,也非五品以上官员。一个七品的大理寺主事本就没有参宴资格,更不配献宝于我。为何伯父就不让他先退下?”

    此话一出,无论是当事人还是周围悄咪咪关注的官员脸色都变了变。有的人在想,世子何时变得巧舌如簧,还有的在想,敢于直言不讳,果然还是那个直白莽撞的世子。

    殷郊又道:“现如今,我大商的官员个个劳苦功高,所谓上下分明也不过是迂腐的东西。除夕晚宴意在同乐,本就该对所有人一同视之,伯父认为呢?”

    殷启生来富贵,泰然享受,并未关心过这些,但仍滴水不漏答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在座哪一位大人不是鞠躬尽瘁,叩谢皇恩,除夕晚宴自然是同乐享受。”

    殷启不愿再与殷郊多言,准备离开,却又被这突然开窍的小子堵住。

    “伯父请留步。我听说任士人,哦不,大理寺任主事一上任就破了四五桩悬案。大商得此功臣,伯父功不可没,应当得到一个慕贤爱德的美名。”

    殷郊越说,语气里嘲弄的意味越重。姬发心里不由得发颤,怕殷启更恼,正打算捏住殷郊的手让他住口。下一秒,耳边就传来一声威严的声音。

    “殷郊,不得无礼。”

    旁边席位上久久未动的殷寿终于开口,给了殷郊一个看似严厉实则满意的眼神。

    “是,父亲。”

    殷郊微微低头,向殷启行了个礼:“侄儿饮酒堪醉,还请伯父见谅。”

    殷启却像找到新的发泄口,气冲冲骂道:“殷寿,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儿子!”

    殷寿答道:“殷郊不胜酒力,皇兄心胸宽广,又何必计较。”

    “惺惺作态。他明明对答如流,也能称为不胜酒力?嘴上轻飘飘几句冒犯长辈,又有你这个父亲袒护,他倒是逍遥自在。”

    殷寿并不正面回答,忽然讲了一句庄子的话:“皇兄可还记得,所谓逍遥,无外乎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

    其他人还在想这名句用在此处的意思是什么,殷启已经是脸色大变,从愠怒转为十足的恼怒。他身边的任士人一改先前小人得志的嘴脸,脸色发白。

    任士人以世子惩罚一事作为投名状,得到太子青光,殷启偶尔纵酒行乐,也会传召他这个新面孔侍宴。殷寿知道逍遥散的事,殷启事后第一个怀疑、开刀的,自然是他这个商贾出身并无强硬背景的新人。

    “好、好!”蹙眉恼怒的殷启重重哼了一声,“我真该夸你们一句虎父无犬子。”

    殷寿稳如泰山,再添一把火:“看来皇兄还没忘记宋吏目一事。”

    殷启不回答,狠狠甩开袖子,在萧乐鼓声中离开了。

    今晚宴会之后,不知又有多少人要去查宋吏目,也不知殷启手下要有多少人去遮掩各路的打探。

    音乐不绝如缕,中央的舞女依旧婀娜多姿,酒宴依旧在热闹中继续,好似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姬发却无半分饮酒的心思,与殷郊提议出去透气,二人相携而出,又在大殿门口遇到一个六七岁的小孩。

    那小孩生得眉清目秀,身上穿戴华贵,一见到殷郊,眼睛一下亮了起来,开心叫道:“郊哥哥!”

    他走近抱住殷郊的腿,才看见身旁的姬发,连忙道:“还有姬发哥哥也在!”

    “澄儿怎么在这里?”殷郊将他高高抱起,笑着问道。

    殷澄乃是帝乙亲弟安王的孙子,也是殷郊的堂弟,每逢过年回京,都要黏着殷郊不放。

    “我想找之前变戏法的人,他好厉害,只是点了三下,瓦罐里就结出果子。我要把他带回家,天天变果子给我吃。”

    他搂紧了殷郊的脖子,撒娇道:“郊哥哥,我们明天去宗庙一起收荷包,这回有你在,我拿到的肯定比小果果多。”

    殷郊笑:“皇爷爷这几天赏赐那么多东西,还不够你玩?”

    “那怎么能一样!那些东西又不能买糖葫芦。”

    姬发听他这番童言,不禁轻笑一声,再抬头,看到不远处的姜文焕与鄂顺举着酒樽招手,连忙走过去说话。

    “你们刚刚在讲什么,要跑这么远。”

    鄂顺叹了口气:“今日大姐身体不适,没有参宴。我父亲没见到她,刚刚还对我发脾气。”

    姬发安慰几声,鄂顺又道:“我们全家大年初三回南都,jiejie贵为太子妃,自然不能轻易和我们一起回去。”

    他叹了口气:“唉,上次我和母亲去东宫看望,她为此流泪不止。大姐一向对我最好,见到她哭,我也跟着难受。”

    姜文焕搭上他的肩膀:“至少你现在还能见到她。等你年岁渐长,行过冠礼,就不能再像现在这样轻易跟着鄂夫人出入。”

    鄂顺又叹了一声:“到时候,就和父亲一样。见面,难,只能偶尔写一写家信送去,信件还要被六尚局翻阅。”

    姬发心下一惊,继而胸腔中的心脏被重重碾压了一瞬间,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喃喃道:“皇宫规矩这么多,真是苦了……”接下来的话,他说不出来。

    苦了太子妃?还是苦了他这个未来的世子妃?

    姬发心中五味杂陈,直到上了回程的马车,也还沉浸在未来的思考中。

    “姬发,我今天表现得怎么样?”殷郊处在喝点酒的微醺状态,眼睛亮晶晶的,一脸期待。

    “很好,好一个伶牙俐齿的世子爷。”姬发回过神,亲了亲他的嘴角。

    “不过,你不该直接这样明着顶撞,太子一定对你更不喜欢。”

    殷郊语气中带上几分不满:“谁让他先说你和姬尚书,尚书大人于民间你于战场,都是为大商立下汗马功劳的功臣,怎可被伯父随意折辱。”

    姬发怔住,没想到他所谓的“开窍”是为了维护自己和家人,心底更是雀跃,又主动捧过他俊美的脸亲了好多口。

    殷郊隔着亲吻的间隙,又道:“今天晚上,父亲主动让你坐下,又在伯父为难时开口维护我,我真的好开心。”

    殷郊越讲心情越激动,最后忍不住拍了一下车窗,兴奋道:“由此看来,我和你在一起,他根本不反对。我一直知道,父亲虽然严厉,但和母亲一样爱我。”

    姬发点点头,心想,虽然主帅在军事武学上对殷郊格外无情冷酷,但在家中,也始终是在乎儿子的。

    殷郊又让姬发明日一起去宗庙,但被姬发严正拒绝,还没有正式大婚,他去跪拜别人怎么看?

    “我在王府等你,等元宵我再和你一起去跪拜祖先。”

    殷郊并不接受,执拗地表示就要和他一起。

    “小不忍则乱大谋。”姬发眼中有几分嗔怪,埋怨道:“道理你明明都懂,就是故意仗着酒意乱说。”

    殷郊摇头:“不是乱说,是我心所想。”

    他又正经道:“终于到了新的一年,等过几个月姬尚书回京,我就去拜见泰山大人,求他把你嫁给我。”

    “……”姬发没想到他心中有这样的打算,一时间愣了一下。

    殷郊却将他的沉默当作是对自己用词不当的难受,连忙改口说:“我又说错了。届时是去拜见姬尚书,求他同意你和我成亲。”

    自从上个月开始,殷郊就格外在意这些用词,害怕让姬发误会自己的意思,再没说过那些什么“夫人”、“娘子”的称呼。

    姬发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说道:“其实,我不是不喜欢你说的那些话。只是……只是我们还没成亲,有时你这样讲,我就会想到未来,不知道还有多少艰难险阻。我爹爹……始终不愿意过多参与政治。”

    想到千里外的父亲,姬发的眼眶又有几分湿润,喃喃道:“若我真的和你成婚,势必要让他和哥哥为难。”

    殷郊沉默了一会儿,揽过姬发坐在腿上,一下接一下亲吻他泛红的眼角,低声道:“虽然姬尚书不愿站队,也不愿陷入政治漩涡,但我会用行动向他证明,我与你是真心真意。我对你的爱赤诚如太阳,与政治无关。”

    姬发感觉自己被nongnong的爱意包围着,不再说这些略微沉重的事。他亲了殷郊几下,又问今晚回去在哪里守岁。

    提到这个,殷郊忽然多了几分失落的情绪,垂眸道:“就回我院子里,我让他们准备了很多东西,我们可以玩一晚上。”

    姬发的眼中全是震惊,撅着嘴拒绝道:“不要,过年守岁你还想折磨我。”

    殷郊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想明白后低低笑了两声:“你想到哪里去了。”

    “我是让他们准备了些民间的小玩意儿还有棋盘,想和你一起正正经经过年。难道我在世子妃心中,就是欲求不满的形象吗?”

    姬发羞涩地也笑了起来:“都怪你过去犯戒累累才让我杯弓蛇影。”

    二人又亲吻起来,并不像以往那样激烈,反而温情脉脉,情意缱倦。

    过了一会,殷郊低声道:“以前,我都是和父母亲一起在鹿台守岁。而现在……他们中间多了个苏妲己,我又怎么能再加入其中……”他搂紧姬发的腰,“况且,现在我也有了你,以后,我有自己的小家,万事都会以你以未来的孩子为先。”

    “我的家就是你的家,你不要管什么迂腐的礼节。你就是我的爱人、我家里的主人。”

    “好。”

    姬发泛红着脸,补充道:“不止这些,以后我们也要一起度过所有新年。”

    马车慢慢驶入寿王府,而最引人注目的鹿台灯火通明。

    摘星阁中,苏妲己躺在悬吊的大床上睡着了,脸上挂着满足的笑容。两位主人,殷寿和姜桓泉静静坐在一起看月亮。

    姜桓泉忽然道:“我所图的,不过是一家团聚,平安喜乐。”

    殷寿沉默一会儿,没有再饮酒,也没有做出任何保证,只是说:“夫人的愿望不是已经实现了吗?”

    姜桓泉感觉心中一直郁结的东西微微消散了,轻声笑道:“是。”

    “夫君,你说的永远不会出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