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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打在这个位置。”我捏着早就长好了的耳垂,向他的痛处故意挑衅着。

    陈祝年没理我,解开安全带就要下车,我扑过去抱住他胳膊,一如往常每一次刺痛他不成功后气到张牙舞爪的模样说要咬他。

    哥每次都要骂我属狗,那我就只能真的咬他一口,此后几天又反反复复摩挲伤口问他痛不痛。

    没例外。我照旧要咬他手腕,但上面血迹斑斑,结了痂的口子都还在,我索性撑起身子抵起膝盖过去攀他肩膀,右手扯过他衬衣领子。我一瞟眼,看见他锁骨,还没等来得及感叹自己这下真成吸血鬼了就被掐了脖子压回副驾驶。他太慌乱,像是没意料到我会这样,所以力气稍大了些。

    只那短暂窒息的一秒,我的心跳规律被彻底打乱。

    “你有病啊?”我气急败坏地骂他。

    哥没理会我,下了车又过来拽我的门。

    “回家,有话和你说。”

    他不说我也知道,对于爸妈来说,我一直都是可有可无的。不然我不会等到他一个人偷偷发了很多年寻人启事,成年后跑遍全市的福利院来找我,他也不会在十八岁那年放弃填报省外一所心仪多年的大学。如果我,但凡我,只要有那么一瞬间是被在乎的,能够早点回来的话,或许就不会错过哥生命里再没办法追回的年岁。

    我只是觉得属于我的东西被掠夺,恰巧哥哥是其中一个。

    陈祝年,三个字不难写,他没什么特别,我也只是从他身上试图弥补,除此之外没别的。

    真的。

    meimei咬哥哥又不犯错。

    那年我被哥带走后就一直住在他家,爸妈脸色很难看,但没人能管得了他。他刚读大学的时候就搬出来住了,在学校旁边租的房子,两间卧室里有我的一间。后来他跟着同学创业,接手家里的事,买了自己的房子,两间卧室里还有我的一间。

    哥会管我的。那时候的我同现在的我一样大言不惭地讲,可没真去想过一辈子到底有多长。

    他先进厨房接的水,我灰溜溜靠在门边儿,目光追随着去赌他先倒哪一杯。

    “我的呢?”

    我没好气儿地瞧着举杯喝水的他。

    “不是喝酒了吗,喝了那么多还会口渴啊。”

    神经病。

    回身退了两步,我坐到沙发上抱了膝盖发呆,口中咂味着,也不知道我喝下去那些酒都是什么味儿的。陈祝年是这样的人,夸我时向来不遗余力,又从来很好避开我不愿提及的问题,不得不说这些年我被养的很好,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不愿意承认自己有病,撞了哪就开始大喊大叫说痛,因为连同痛觉一起消失的是嗅觉味觉,于是不管吃什么都大喊好苦好咸。哄不好的时候要陈祝年带我去医院看病,他知道是装的,不愿给医生添乱也不想让我失落,找了专门的诊疗师,几次下来我乖乖接受现实。

    也不知道他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圆滑,妥帖,办什么事都让人满意。只有在想这些的时候我对他才熟悉起来,似乎在幻想中窥视了的他的成长年岁。

    不知道哥变成一棵树的话会不会长得很好。

    之前一个人在家无聊,我问他养一只狗可不可以,他率先想到的却是失去。没明面说,我在他瞬眨了的双眼里捕捉到一丝担忧死亡的疑虑,好像在告诉我这样一个新生命能陪伴我的年岁远不及他能给我的。

    我是迟钝的,没法儿感知疼痛的同时嗅觉与味觉一样形同虚设,想事情的时候总爱一根筋,独独对哥是敏感的。

    有时候看着他,我会感觉到他的心脏同我一般频率的跳动,白净手腕上被我啃咬的疤,在相同位置的我身上也有延迟愈合的一个。

    如果哥能带我去打一个耳洞就好了,如果哥也和我一起打一个耳洞就好了。我身上,伤口愈合的速度是缓慢的,哥不一样。

    能在他身上凿一个洞就好了,这样的话看见他的痛我也一样能想起我的。

    但我不知道的是,给耳朵穿孔其实不是一件很难的事儿,厚实耳垂刺破的一瞬相比于后期慢养来说只是最不值一提的,但我的大脑让我忘记从前那些不愉快,把哥的顾虑与迟疑全部归咎于他对痛的排斥,心底埋怨他是胆小鬼。

    打耳洞一定是很痛很痛的事儿,所以哥把我找回来的那一年见到我才会流眼泪。他只是心疼我被锐器贯穿了皮rou的痛,就像有善心的人见了陌生的苦难会流泪一样钝痛。

    我是最普通的一个。我于陈祝年来说不是唯一也不是不同。

    心里最憋屈的时候,连呼吸都是闷的,有东西堵在喉口,鼻头皱起的时候又痒又难受,眼眶憋的通红,独独掉不下泪,这时候就装模作样的大哭。哥说我哭的时候太拙劣,放到剧院里一定被安排下场的一个,其实我讨厌他对我事事小心迁就的态度,独独这样讲我笑话的时候在我心里是有实重的。

    现在也一样。我红着眼眶看他,陈祝年把我的水杯搁置在桌子上过来揉我的脑袋,他的大拇指顺下来抵上我的太阳xue,指腹上了劲儿的打着圈儿揉。

    “我今天开会晚了,没来得及去学校接你。”哥的声音淡淡在我头顶响起。我眨眨眼,恍惚才想起自己今天是因为什么而赌气去了酒吧。

    四下里寂静,陈祝年端了水给我,真诚又歉疚的同我讲对不起。

    你还有几个月就高考了。他忽然吸了一口气,转身踱步着迟疑要不要在我旁边坐下,我没回应的好一会儿,余光里瞥见他双手手指纠结的缠在一起。

    “你想离开这,我知道,到时候你想去哪儿哥都同意。”

    我突然抬头看他,眼神澄澈天真到残忍的话都加倍伤人。

    “你要结婚了吗?”

    陈祝年有那么一瞬间是失了阵脚的,错愕的眼神同我相对的刹那就只剩下沉默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这么问,只是想到他迟早会有一天决定要陪伴一个人一辈子,他的家里也不会再有我的房间。

    这次我能在家待得久一些了吗?

    那些请求的话语与一次次被扔出捡回的记忆历历在目,我的大脑忽然轰鸣了。

    “那是以后的事儿,小初。哥没那个意思,不是赶你走。”

    哥迟早要结婚的。

    “我改主意了。你和我一起打耳洞吧。”我灿笑着看他。

    如果可以的话,我一定听话。

    2013年1月4日

    ——

    大二上半年将放寒假那几天爸打电话说要来看我,说是这么久没回家,他和我妈想我了。我恨他,他同我一并害死了真正生我的人,可如果能瞒我一辈子就好了,偏偏也是他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告诉我那个一直被我喊mama的女人同我没有半点关系,那是哥的母亲,不是我的。

    他反复强调陈祝年是我同父异母的哥哥,反复强调着我与陈家人的差别与天堑。

    从一开始,我的生活就毁了。

    彼时我住在哥给我租的房子里,莫名成了什么神圣不可侵的领域,任凭电话那头再如何热情也不行。

    推搡过后那边说了实话,爸的声音难得诚恳。

    “你哥可能是谈恋爱了,没和我们讲。他一向主意大,但婚姻这事儿马虎不得啊。爸就想知道那孩子怎么样。小初,你去问问好不好?”

    关我屁事儿。但我怕有人住我房间,还是回去了。

    仅此而已,哥和谁结婚都行。

    血液一滴滴流渗,我逼自己认清。

    一年多没回家,再回来时我没告诉我哥,我按响门铃的时候,开门迎的是张陌生的脸。她很漂亮,那个年代里难得见到的清爽,是不做过多修饰的容貌,一双眼睛很大,猫似的生翘,我干巴巴的张了嘴,却只会傻笑。视线落在她左耳耳垂单坠着的银色耳环上,一种被背叛的怒火直冲脑门儿,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没资格,只是忽觉自己搭在行李箱上的手有些窘迫。

    “嫂子。”

    我乖乖喊她,笑眯着眼,她反应过来大概我就是陈祝年的meimei,于是脸红的突然,拍拍我的手要我别瞎叫。她说自己姓江,喊她知夏姐就行。

    江知夏,名字也那么好听。

    站在我房间的门口,她告诉我这里一直都有按时打扫,每天都要换洗床单,我皱着眉看她,像是听到多不可思议的事儿,还没等问她我哥犯什么神经就听见她再接一句的自言自语。

    “我一开始还不知道为什么呢,后来我就一直问一直问,你哥实在受不了,就跟我说你有洁癖,把他也逼出习惯了,一天不收拾就别扭。”

    我哪有洁癖?不懂我哥用意何在。

    去了客厅,我窝在沙发上盯着她低头翻柜子的背影,薄成一张纸似的轻,不知道我哥抱她的时候舍不舍得用力。

    她转过身看我,迟疑好一会儿又过来在我旁边坐下:“你哥…有没有谈过女朋友?”

    我刚碰到水杯的指尖因这话而下意识颤缩,她呀了一声,问我是不是水太烫了。

    我有点疑惑的瞧着她,迟疑地举起杯,装模作样的嘘吹后喝下。

    她没反应。

    “你是第一个。不过你是不是和我哥刚在一起没多久啊?”

    江知夏有点不好意思的捏捏手指。

    “其实还没在一起。不过能说是正在努力追吧!我是他大学同学,一起在团队里的,我没事就帮他打打下手。”

    “那你俩…现在是同居了?”

    我忽然想到我们家只有两间卧室,莫名的反胃感在此刻突然冒了头。

    “不是不是!今天你哥叫我过来给他找个文件,我偶尔来,不住这里的。”她慌乱摆摆手,脸颊红得可爱。

    “我随便问问啦。”

    陈祝年是接到电话没多久就到家的。一进屋看见窝在沙发上的我俩,嬉笑着突然凝结了安静的空气有一瞬间被抽离,越过堂与厅的距离,我同陈祝年的视线相撞,不偏不倚。

    “回来了?”

    我含含糊糊的应。

    晚饭是在外面吃的,家里冰箱没有菜。送江知夏回去的路上我心有不快,盯着主副驾驶两个人怎么看都不爽,十字路口等红灯,我黏糊糊地趴到江知夏肩膀边儿问她怎么只打了一边耳洞。

    陈祝年的指尖在方向盘上倏地收紧。

    “其实右耳朵也有啦,不过你哥只有一个左耳洞,这样就和他的一样了。”

    江知夏悄悄同我讲,可事实上这车也就这么大点儿地方,两个人临肩坐着,有什么是听不清的呢。

    我忽然羡慕起她试探感情和为自己争取幸福时的无所顾忌。

    车开到地方,江知夏下车后哥也跟着出去了,我躺在后座上盯着车顶,放空大脑尽力不去想外面的一切事情。

    在接吻吗?他们告别的时候会拥抱吗?我长大后哥还没抱过我。当初他送我上大学,我要他抱我他都拒绝,一赌气这么久不回家,倒也不找我,只是按时给卡里打钱。

    其实哥是不是一点儿也不在乎我?万一我死了呢,万一哪天就因为不注意而忘记去医院做体检呢,从前那么事事紧张我的,怎么说不干就不干了。

    忽然有点委屈,还没等反应脸上是什么搞得我有点儿心痒,头顶的车门就突然被拉开,大股冷风在那一刹那充斥满车内狭小的空间。

    “哥,我冷。”

    他扶我坐起来,坐进来后把门关好。眼下他愣怔地盯着我眼角的泪,抬至半空的手凝滞半晌。

    “你刚刚哭了吗?”

    陈祝年的手指冰凉。被风干了的泪痕干巴巴地烙印在我的肌肤上,裸露到几乎赤诚坦荡。过去十九年压抑了的哭响再一次从蚕蛹中挣扎剥离了,掌心温热着蹭过脸颊,轻揩着眼角的指腹就这样带去湿咸的苦。

    哥告诉过我眼泪是咸的,我只是好奇,于是轻轻凑上去亲他留给我那一点可触碰的缝隙里残余的痛。唇与肌肤,皮与rou,两条生命线相融合的新生与眼下禁忌触碰的纹理因交缠而缱绻了。

    我喘息着后仰,唇周残余着哥的眼泪,明明是我被折磨,他却同样流泪更显痛彻心扉。不公平,真的,我恨哥比我先幸福。

    他教会我恨与爱都面目全非。

    视线模糊着汇集,哥轻扶上我后颈又压倒在后座,我们彼此吞咽,相推搡向败坏与腐烂的河。他低头吻我,我还来不及咬住他就又被探进口腔的手指轻搅着,哥像检查龋齿的牙医一样抵着我的后槽牙,我报复性啃咬他,口齿不清地骂他变态。

    北方的冬天,风刮起来是会割人的,我额头上的绒线球帽子起初还罩着耳朵,之后将掉不掉的擦蹭过座椅,终于在陈祝年揽上我腰的那一秒那一秒滑落了。

    我莫名想起年年要被他嘱咐记得穿的秋裤,哑着声痴痴笑了。

    “哥,这样算是luanlun吗?”

    空气死寂一样安静着。

    “我本该有一个幸福的家的,哥。对不对,到底为什么那么难呢。”

    陈祝年看着我,毛茸茸的脑袋埋在颈窝,他啃咬着我的锁骨,大滴眼泪滑落,我听见他轻声说,恨我吧,恨我。

    陈祝年是很难说爱的人,对我尤其,又或许是他自知那份爱上不了台面,所以自始至终逃避。

    哥是胆小鬼,哥怕痛,他对疼痛向来沉默。

    那么大概爱我很痛。

    陈祝年扶我起身,薅起身后的帽子又仔仔细细戴回我脑袋上,他轻轻撩拨开我的头发,折映了冷光的圆形耳钉再一次暴露在空气里。哥摸了摸我的左耳,我同样戳了戳他的,钉死回忆的窗口被彼此封结着。这耳洞还是我高三那年要他同我一起打的,我们两个,甚至连耳钉的款式都刻意相同。

    “我跟她说,我不喜欢她。”

    哥犹豫再三后开口。

    “你刚下车就说这个去了?”

    陈祝年点头。

    “…你的房间没被别人住”

    “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