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梨花失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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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直是胡来。 第二日正午,辛玉躺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头顶的百子千孙帐。 她将手,将手—— 女人低低哀嚎了一声,用力捂住脸。 错得明明是阿徊,他怎么能允许她做出那种事…… 一双幽然的眸子落在她身上。 “醒了就起,做什么怪相。” 沈燕归坐在轮椅里,逸白的中衣歪歪斜斜地穿着,似是醒了有好一会了。 辛玉连忙爬起身,期期艾艾地问:“你……你身子怎么样?” 青年兴味索然地摇摇头:“总归不会有比坠崖那日更痛之事。” 辛玉心尖一悸,垂下眼,却发现沈燕归手里捧着的是她压在箱底的喜服。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亦集爰止……” 沈燕归目光复杂:“大婚那天……” 辛玉阻住他未尽的话语,跪在轮椅边,向他膝头偎依而去:“有些地方抽丝了,需要补一补。” “阿徊想看,我穿给你看。” 他瞧着她,神色温柔似水,垂头在她唇上吻了吻:“好。” “记得把红盖头也戴上。”他说,心里念着不知被大嫂收在哪的喜秤。 辛玉听得眉眼生花,一瞬又失落下去,颦了细眉,眸光潺潺。 “怎地又不高兴了。” 沈燕归叹了口气,指尖抚开俏脸中央的细纹。 “我好怕这是假的。”她将脸埋进他膝头。“我好怕一觉醒来,阿徊又不见了。” “傻子。”他说。“你不是已经把我锁在这里了么?” 辛玉懵懂地看着他,晃了晃他的手臂:“……没有呀,我没有锁住阿徊。” “呆玉儿。”沈燕归又笑了。“你到底是真呆还是假呆……算了。” “阿徊怎么骂人家傻,又说人家呆,不理你了。” 辛玉把脸一拧,撇到一边不看他,人却被乖乖地拢着肩,口是心非之意,简直明显得不能再明显。 “饿了,想吃玉儿煮的面。” 沈燕归凑近她耳畔,轻声说道。 “哎呀,作甚往我耳朵里吹气!”辛玉捂住耳朵,秀面羞红,“我,你,你等一会。” 吃饭前,她还要给他洁面更衣,束发穿戴,侠客该活得整洁而体面,辛玉绝不会在上面妥协一点。 两人用完饭,辛玉让婢女端出去,又接过小厮送来的几封信件,不悦地皱起眉,掩在袖间,拿到书房独自阅览。 周家兄妹仍然不依不饶,不过这次没有那些在辛玉看来简直是天方夜谭的指责,而是简简单单,却让她几欲昏死的几句话。 ——“我们在悬崖下找到了一块玉佩。” ——“上面刻着你的名字。” ——“壬寅年九月十五,正是你将沈大哥推下悬崖的。” ——“两日后,千麓山庄后山,子时一刻,你必须来。” ****** 是夜。 天凉如水。 白日辛玉歪缠了沈燕归很久,久到戌时刚过,青年就沉沉睡下。女人准备良久,才鼓起勇气去后山赴约。 千麓山庄很大,背靠连绵不断的青山。最高的那座山头有三颗极显眼的老松,几人就约在那处。 深冬凄寒,阔叶的树林已掉光了叶子,稀疏的枝干萎缩地立在风中,竟有一种残缺的美态。 辛玉穿行在幽暗的光线里,趟在林间细细碎碎纠缠不清的蕨草间。她心乱如麻,时不时会绊一下,又必须小心思量如何防备这两人,因为,她孤身一人,没有人会来帮她。 “毒妇,原来你长这样!” 一高一矮,衣着朴素的青年男女负剑等在后山。 两人长得很像,都是狭长眼、远山眉,女子清秀,男子端正,脸上那如出一辙、挥之不去的愤怒,使这对亲兄妹相貌更加相似了。 让辛玉感到无比作呕。 “你到底为何暗害沈大哥?”周梦璇开门见山,愤怒的双眼里满含泪意,“为何害了他,又要嫁给他?你是想看沈大哥的笑话吗?” 比起心悦沈燕归已久的meimei,周泓淼要更冷静一点:“沈夫……辛小姐不必狡辩,我们已拿到了万全的证据。” “能证明你身份的玉佩,和暗器用毒的分析,在你出来之前,已被我用飞鸽传书,直接寄到千麓山庄了。” “我猜,辛小姐此次与我们会面,也必然如那夜一般准备万全罢?可惜这回无论你杀多少人,也阻止不了真相大白于天下。” 清冷的月光下,辛玉脸上已然惨白一片。 她呆呆愣了好一会儿,才抿了抿干得发涩的双唇:“……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你觉得身为沈大哥的友人,我们会眼睁睁看着一个蛇蝎心肠的毒妇待在他身边吗!你居然还能心安理得地活着!”周梦璇心冷不已,原本清脆如黄鹂的声音都狰狞刺耳起来。 “心安理得……你竟觉得我会心安理得?” 回忆起下决心前千百次的辗转反侧、夜寐难安,还有那些更久远、更漫长的隐痛,辛玉的身子忽然受了凉似的打起摆子,剪水秋眸中一瞬迸射出比蝮蛇毒蛛更甚的怨毒! “你们为什么……都要把阿徊从我身边抢走?” “沈燕归有未婚妻了!指腹为婚的妻!就因为你,你们,他一直不肯回家,不肯娶我!他既然已变了心,为什么不许我用手段?我为了他,装成大家闺秀的模样整整十五年!十五年!” “他喜我穿白,我就穿白;他喜我温柔,我就娴静如水;他喜我知书达理,我就将自己关在书房,不停读诗读书,读的舌尖发苦,夜不能寐!” “一生一世一双人,他为什么背叛诺言?为什么背叛?为什么?!” 嘶吼过后,辛玉才有勇气抬起头,直视站在对面的两人,哀哀道:“能与阿徊共游江湖的你们……根本想不到等待,是一种怎样的折磨。” 可回应她的,是周梦璇难以置信的神情,和周泓淼眼里深深、深深的悲哀。 “为什么那么看着我?” 辛玉后脊发凉,忽然产生一种极为不详的预感。 “就为这种理由!就为这种理由!你这毒妇!你这毒妇!沈大哥——沈大哥从未背叛过你!” 少女剧烈地喘着气,泪水涟涟:“你不知道——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嫉妒你……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指腹为婚,你猜……你猜沈大哥将这些话对多少人重复了多少遍?你猜有多少人因为他说这话时的笑容,去恨、去嫉妒一个素未谋面的女人?” “他说的是你!一直都是你!他没有同任何人发生过关系!” “……什么?”辛玉惊呆了。 女人纤瘦的身体突然哆嗦起来,倒退一步,眼里有掩不住的惊惧:“你……你骗人,你在说谎,不可能……明明是沈燕归先背叛了我……” 她不敢信,但因为这句话,内心深处有一部分最邪恶阴暗的角落,仿佛被扯到最明亮炽热的夏日烈阳下,缓缓地、无可抵挡地烧着了。 ****** ——“叮铃铃……” 朦胧中,辛玉好像听见了冷雨打动檐下风铃的寒声。 意识震颤,思维合拢,过往的一切都变得无比清晰刺眼。 那些冷雨凄凄,身旁无人陪伴的日子里,她总喜欢将晏同叔的诗捧出来读。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她困在这首春恨词里,自哀自怜,惆怅幽怨,从未主动踏出过一步,走向只有咫尺之遥的春光。 小园香径独徘徊,独徘徊…… 可她真的是孤身一人吗? 每旬收到的长长、长长的信,随信而来的花簪、手帕、小食、玩物,都藏着沈燕归的思念和爱。 ——“玉儿,你天天读这些诗啊词啊的,不出来玩吗?” 小少年背着木剑,趴在她书房的窗棂上,皱着鼻子问。 ——“可我喜欢。我不想出去玩。”女孩垂着眼,赌气似的说。“阿徊……阿徊觉得我这样,不好吗?” 听了这话,眉眼清俊的少年止不住笑。 ——“傻玉儿,只要你喜欢,怎么都好呀。” ****** 辛玉的身体轻轻晃了一下,像是有人用鞭子从上至下在她后背抽出一条深可及骨的血痕。 她都做了什么? 夜风送来草木清新的气息,却几乎让她窒息。他将她视为爱人,视为未来的妻,而她却怀着满腔没来由的妒火和恶意,盘算着怎么将他扯下神坛,圈禁在远离人烟的小院。 这与将猛虎关进囚笼,将蛟龙困进浅滩又有什么区别?简直比死还难受。 “辛小姐。”周泓淼的眼里有泪光闪烁。 “你且去信,去问沈燕归每一个好友、知己,他们都知道你的名字,都见过神火剑在外,提起有人在家中等他时,脸上是怎样欣喜得意的神色。” 辛玉慢慢收紧左手,任由里面藏着的透骨钉一点点穿过掌心。 她似是觉不到一点痛,只是让它更深、更深地刺进自己的血rou。 如果不这样做,她就要彻底倒下,再也爬不起来了。 “就为这种事。”周梦璇不再喊叫了,她甚至不愿将视线放一点在辛玉身上,由兄长撑着身体,一遍遍喃喃重复道,“就为这种事……” “辛小姐快点回去吧。”周泓淼的目光冰冷至极。“沈燕归应该已经知道暗算他的究竟是谁了。” ****** 辛玉如同幽魂一般往家走。 小半个时辰的路,仿佛有一生那么久。 千麓山庄里会有什么在等待她、沈燕归的家人会不会将她恨毒入骨、沉香谷里的父亲又该怎么回应,她已完全不在乎了。 沈燕归——阿徊——她的阿徊…… 她都做了什么啊。 辛玉漠然地想。 出乎意料的是,千麓山庄里安安静静,主院的灯火是暗而小的,山庄的主人仍沉于梦乡。 怎么——是沈燕归还未来得及告诉他们吗? 辛玉一步一顿地走进春阑院,一切都好似同她离家前别无二致。 月已中天,月牙似孤刃,清晰冷锐,皎白的月光亮得刺目。 倚在窗边的孤影也显得那么刺目,深深地刺痛了辛玉颤抖不休的心。 “怎么站在外面不进来。” 熟悉的、略带疲倦的声音传入辛玉耳里。 女人推门而入,沈燕归就坐在轮椅上,苍白骨感的指把玩着那枚她不慎丢失在悬崖下的玉佩。 仿佛笼罩在眼前的浓雾忽然散尽了一般,辛玉才发现歪在轮椅里的沈燕归瘦得与病梅仿佛,健壮灵活的躯体不再,留下的只有再怎么细心维护也一日日枯颓下去的血rou。 神火剑向来与江湖上成名已久的大侠不一样。他平易近人、幽默风趣,舌灿莲花时,连心最硬、最冷漠的千剑道长都要会心一笑。 但他谈笑风生时,手中剑亦能荡平人间一切恶业不平事。 从什么时候开始,阿徊眼里又温柔、又调皮的光,彻底消失不见了? 他可是瞎了一只眼啊。 她都做了什么。 她都做了什么? 辛玉怔怔地想。 她亲手毁了她的凤凰。 辛玉朝沈燕归直直跪了下去。 沈燕归在轮椅上不安地弹动了一下,又看到她血流不止的左手,皱起眉:“怎么搞的。” 辛玉抬起头,眼神发愣:“沈燕归,你没有读他们的信吗?” “你该,你该读一读……我……是我,壬寅年九月十五……” “我知道。” 沈燕归敛眉垂目,握紧手里的玉佩,直至它化为看不出原貌的碎块。 “你知道?”辛玉机械地问。 “你究竟把我当成什么样的负心汉,觉得穿上夜行衣,再乔装打扮,我就会认不出未婚妻的身形?” 青年嗤笑。 “没想到周泓淼那个死脑筋会坚持这么久……他父亲以前是衙门的名捕,却搅进官家阴谋,被人暗害了。他这人戒心极重,什么人都敢怀疑,我因为另一起杀人案与他们相识,共同揭穿了幕后黑手,才成为好友。” 沈燕归此刻很有谈兴似的,精神奕奕地讲了些往事,最后看向一声不吭的辛玉,无奈地扯了她一把:“还愣着干什么?别跪在地上,让我看看手。” 辛玉不动,他就又扯了一下,动作显得有些急切:“好了,玉儿别怕……我给周泓淼去一封信,不会再有别人知道了。” “玉儿,你怎么了,你说点什么啊。” 沈燕归看不见,嘴里说让辛玉别怕的他,脸上的神情有多畏惧、多惶惑。 女人抬起脸,神色很平静。 看着未婚妻将自己推下悬崖时,沈燕归该有多痛? 她想象不到。甚至哪怕去浅浅猜测一下,她都要难受得想去死了。 就这么短短三个月,他难不成,已经原谅她了? 他明明没有碰过别人,却要瞒着她。 分明已被她害到这个地步…… 别这样对我啊,沈燕归。 下一秒,辛玉呕出一口赤浓的血。 怕弄脏青年,女人避开了轮椅,让血落在地上,砸出沉重的声音。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表情却异样的静。 好像再没有什么事、再没有什么东西,能让她觉得惊恐、觉得震动了。 或许,这个名为辛玉的女人已经死了。 “……别这样。”沈燕归镇定的声音也跟着碎裂了。“玉儿,求你了,别这样。” “沈燕归,你不恨我吗?”辛玉的眼里凝着一抹神秘诡异的黑,瞳孔显得那么大、那么深邃。“你该恨我的,我合该被千刀万剐。” “玉儿,玉儿,你看看我,我已经这样了,我不会好了!”沈燕归攥住她的肩,手指用力掐进她冰凉的颈窝,“你不能——你不能抛弃我,玉儿,你说好了要照顾我一辈子!” 辛玉死死攥着他的袖摆,再不顾什么大家闺秀的姿态,一字一句地说:“你恨我吧,我该被千刀万剐。求求你,你恨我,怎么折磨我都行,不要原谅我……” “阿徊是我的凤凰啊。” “我把我的凤凰毁掉了。” 沈燕归充满惶色的眼里终于落下guntang的热泪。 “没关系……”他抱着辛玉僵死般的身体,一下接一下抚摸着她的后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没关系。玉儿……你的凤凰说……没关系。” 直到冷月褪尽,天光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