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洋平回京都的时候小绵羊借给高宫，等他和樱木回到神奈川之后，小绵羊不负众望地又熄火了。樱木军团对着打不着火的小绵羊集体陷入沉默。洋平欠了好几天打工，实在没空修理，他正发愁，樱木就自告奋勇地说可以替他送过去。

    洋平把修理铺的地址给他，临走时叮嘱他别忘了礼物。樱木和大楠他们一起吃了午饭，顺便把神社里求的御守分给大家。

    洋平家里还给了很多吃的，装在精美的点心盒里。洋平接下来，却在之后的行程里对它敬而远之。樱木在火车上饿得要死，硬是忍住了没去动那个点心盒。他知道洋平不会说什么，但有些事情就需要用行动来证明。如果什么都不做，就能被另一个人体谅理解，这跟买东西不付钱有什么差别？樱木喜欢打折的商品，却对所谓的免费大放送保持警惕。那玩意儿不是平等交易，占到的便宜很可能要在之后补回来，还贵的要命。樱木不吃这个亏。

    当然，他和洋平不是买进卖出的关系，关心和爱都不能交易，他们只是千难万阻地传递，像传递手心里的一捧水。跑快了就洒去大半，慢慢走又流了个干净，传到对方手里时只剩下指尖上的几滴水，跟刚从心里捧出来的时候大相径庭。

    在传递不过去的时候，幸好还有语言。

    于是洋平说，喜欢你。

    喜欢你——不是别人。

    喜欢——介于好感和爱意之间、含蓄的说法。

    （我）喜欢你——隐去了主语。

    因此那句话淡如白水，仿佛无聊时随口的一语。

    喜欢春天，喜欢樱花，喜欢放假，喜欢拉面。

    喜欢你。

    未及樱木瞳孔放大，洋平的手便滑下去。疲惫的眼阖了起来，一下就沉入梦里。樱木眼睁睁看他被梦境拖走，连追问都追问不及。

    那句话扑通落水，像失手掉进海里的玻璃瓶。

    推着小绵羊去修理的路上，樱木反反复复把这句话拿出来听。他喜欢洋平，洋平喜欢他，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可是洋平要说出来，一定是觉得传达的还不够，亲吻也不够，zuoai也不够，所有亲密的行为都无法真实地表达他心中的情感，所以才说了出来。语言成为证据，指向他心中的秘密。樱木看到这秘密，却发现它是如此稀松平常。

    平常的甚至不该是一个秘密。

    他就这么乱七八糟地想着，差点走过修车的地方。铁男在门口点了个小炉子暖手，刚把一支烟点着了含在嘴里，就看见有生意上门，拍拍手正打算去接。然而定睛一看是樱木，又觉得不如关门大吉。

    樱木心大，不记仇，篮球馆的事情早忘到八百年外。他把车推到铁男面前，很是自来熟地坐到一边，伸手在炉子边上热热地烤。

    哪儿出问题了？

    樱木做出了白痴应有的回答。

    不知道诶。

    ……他妈的。

    铁男默默腹诽，认命地站起来检查洋平的小绵羊，跟上次差不多的问题。代步工具就这样，跑到一定的里程数后就问题频发，不如买个新的省事。但考虑到他们都还是高中生，手头估计不宽裕，铁男拆了壳子在里面排查问题。

    约摸过了十分钟，铁男找到了问题所在，他算了算要置换的配件，给樱木报了个价。

    樱木掏出钱包，低头数着里面的纸币。幸好铁男的修车铺价格不贵，添上几枚硬币刚好付得起。樱木交给铁男一堆杂七杂八的小额纸币。

    铁男阴着脸，欲骂又止。他脱了手套点起金额来，发现樱木还多给了100日元。

    他把硬币扔给樱木。

    数数的时候就认真点啊！

    算数我不在行啊。樱木挠头。

    平时都交给洋平的。

    铁男瞥他：那他不在的时候呢？

    啊？那就……等他回来？

    ……算了。铁男摇摇头。

    多少人终其一生都无法得到的纯粹的感情，在他口中就跟自动售货机里的饮料一样立等可取，而事实竟然也真的如此。

    那他还有什么话好说呢。水户打定主意要当自私的圣人——对一人予给予求的偏私。

    有时铁男都在想，水户天生一副宽广的心怀，竟然用来装破坏力十足的樱木，难道他不怕哪天弄出场海啸来？后来铁男想明白了，正是因为樱木破坏力十足，水户的心胸才宽容似海。要是换了别人，他绝没有那种耐心的。

    洋平嘴巴很严，他从来不在铁男面前说樱木的事情。但铁男又不是他们那帮笨蛋男高，瞄瞄脸色心里就有个大概。他和樱木好的跟一个人似的，能让他发愁的，除了樱木本身的心意外再无他物。

    铁男一开始以为樱木是喜欢那个猩猩队长的meimei，后来细想了又觉得不对，因为那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而且，如果樱木和晴子在一起，那可能是水户最希望看到的事情——一个属于樱木的完美的家。那位圣人不至于为此而痛苦。

    只有希望渺茫的，布满荆棘的，走过去双脚血淋淋而樱木还执意要走的路，才会让洋平痛苦。

    因为在这种情况下，他是没法说服自己作壁上观的。

    铁男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也没兴趣。他不爱篮球，如果是泳装沙滩排球可能还有兴趣八卦几句。他跟篮球运动员的交集止步于此，并不想有太深入的交往。所以他把三井的联系方式删掉了。

    当他看到洋平，感到匪夷所思。

    要离开一个人明明如此容易，为什么你却如此艰难。

    铁男坐下来抽烟。

    好呛。樱木连连咳嗽。

    铁男咬着烟嘴，皱了半天眉头，还是把烟头掐熄了。

    你们这些打篮球的怎么都闻不得烟味啊。铁男抱怨道。

    是哦，湘北没人抽烟的。你不知道大猩猩管的多严。樱木说。

    铁男耸肩：才不想知道咧。

    他抬手指指小绵羊。

    下周三记得来领。

    好诶！

    樱木明显高兴起来。

    但不一会儿脸色又沉下去。

    铁男一看妈的这不是经典的男高陷入困难需要找人倾诉烦恼，他有过一次先例，麻烦至今残留。为了重蹈覆辙，当即准备把樱木扫地出门。然而樱木趁他不备，已经自顾自开启了话题。

    有人喜欢我诶……

    樱木说道。

    他忽然嘿嘿笑了起来，把铁男吓了一跳。

    还是第一次有人说喜欢我诶！好开心的！

    铁男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妈的跟白痴没什么好说的。

    他不说话，樱木就一直盯着他看。铁男嘴角抽动，还是顺着他的意思问下去。

    ……谁这么没眼光？

    你说谁没眼光啊！

    樱木突然暴起就要给他头槌，铁男眼疾手快举起一只扳手。没想到金属的硬度竟然跟樱木的额头不相上下，当下只听得砰地一声，樱木和扳手两败俱伤。

    铁男看了看手里的扳手，再看看樱木发红的额头，想起樱木曾经用头把地板砸通的事迹，原来真的是事实。

    眼看樱木就要暴怒，铁男赶紧转移话题。

    所以你喜欢他吗？

    啊？

    樱木一愣。

    就是喜欢你的那个人。

    嗯……

    樱木揉揉额头，顺势做思考状，一边想还一边点头，然后说：不知道。

    铁男深吸一口气。

    他现在很想给水户打个电话，提出一个一直以来他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请问水户洋平你是如何爱上这个白痴的呢？

    连答案他都帮水户想好了。

    喂喂，花道不是白痴，是天才哦。

    因为……如果对他的感觉是喜欢的话，那我同时还喜欢着另一个人。樱木说。

    一个人可以同时喜欢两个人吗？

    铁男早混迹社会多年，对人性有了不少了解，不像这群高中生还是白纸一张，纠结这种无聊的问题。

    可以啊。铁男说。

    美女杂志的封面女郎我都想搞到手诶。

    啊……

    樱木的脸皱在一起。

    干嘛摆这幅脸。这个年纪的男高不是随时随地都会硬吗？

    但我只喜欢他们两个啊。

    铁男轻笑一声：你他妈的还挺忠贞。

    他想了想，说：如果两个人都喜欢，那就选喜欢你的那个不就好了？

    不行。

    樱木疯狂摇头。

    选不出来。

    而且这根本不是选谁的问题啊。

    那你说是什么问题？

    是……是……

    樱木苦思冥想。

    啊啊啊啊！

    樱木哀叹。

    铁男捂着耳朵，躲避噪音攻击。

    为什么人不是篮球啊！樱木朝天大喊。

    废话！

    铁男嗤他。

    要是人人都是篮球，我看谁在这里给你修车。

    所以……选不出来的原因到底是什么？想要脚踏两条船？我看你还没这天赋。

    樱木摇了摇头。

    因为我很喜欢他们，非常非常的喜欢。如果像你说的，选一个人告白，感觉就像是对自己说谎。

    铁男挑了挑眉。他稍微有点理解樱木的想法了。

    这个白痴的思维方式不是趋利避害的成人式，既不分析利弊，也不考虑在一起的可能性。樱木的想法简单直白，喜欢就是喜欢，不会因为哪边成功率高就放弃对另一方的爱意。他没想到他们的未来，他只是无法对自己说谎，不能像成人世界的大人们一样说服和欺骗自己。

    就像是有一个孩子，左手抓着奥特曼，右手拿着假面骑士，你拿走任何一个，这个小孩都会哭着跟你拼命。

    樱木身上有种动物性的坦诚，你能在他眼睛里看到谎言之下的真实。在规训过的现代社会，依然保留了原始动物的野性，他体内欲望和斗志的浓度远远高于常人。

    或许是因为他不会对自己说谎。

    铁男想他不用给水户打电话了。他差不多明白他在喜欢什么了。

    樱木就像野兽背上一块切开的伤口，始终散发着新鲜的血气。泛红的肌理洇着血丝，鲜活的肌rou还在跳动，给人冲击性的旺盛的生命力。

    这座都市的男男女女，漂亮话很多，真心话很少，大家都用冠冕堂皇的语言来伪装自己。出轨的女人不会说出情夫的名字，流连夜店的丈夫也要等香水味散了才回家。无论背地里多么肮脏，出门时总是一身清白，光鲜亮丽。

    你喜欢两个人？那又怎么样？城市的酒吧里多的是看对眼的一夜情。你的喜欢又能比那珍惜到哪里去？

    居然把这当做烦恼说出来，确实是白痴没差。铁男想道。

    一个诚实的白痴，要比会说谎的聪明人可悲多了。

    有什么办法能让我继续喜欢他们两个人呢？樱木自言自语地发问。

    铁男瞥他一眼，心头熔炼出少许恶意。

    他以看好戏的心态对樱木说。

    那不难啊。

    只要你别跟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在一起。

    不交往的话，没人会管你暗恋几个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