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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浩徐英子】何枝可依

    一場突如其來的雨水,打亂了炎夏的節奏,她蹲在路邊出神地望著,石階下的那一灘積水,怔怔地,沒有思緒,猛地後腦一涼,她驀然從發呆的狀態中抽離,順帶伸手一摸,手中是一片鋸齒汎黃的梧桐葉。

    原來是樹上的梧桐葉落下來了。

    而炎夏的酷熱也隨著雨水落下來了。

    她將那片梧桐葉擦乾夾進了未看完的書頁。

    秋天到了。

    一年中的四季究竟有什麽意義呢?春來秋往的,似乎只有時間在不斷的流逝,而剩下的都被迫向前行進。

    如果,不想前進,又或是不能前進了,對於這個人或事來説,豈非殘忍麽?

    但是時間,一分一秒,規規矩矩,從未被什麽打擾,從未有過憂愁。她也很想問問時間,怎麽樣才能不被打擾,怎麽樣才能沒有憂愁。

    可惜時間除了前進,什麽都回答不了。

    屋外的樹枝被大風吹的左搖右擺,在玻璃上賣力的弄出動靜來,似乎十分想要將屋中的沉靜打破,而在樹枝如此的努力下,屋中的人終於受不了這樣的吵鬧,起身想要將窗簾拉上,卻突然愣住了,隔著窗戶能看得到,樹葉濕漉漉的貼在玻璃上,可憐巴巴的,他擡著手不自覺的放下,心頭突然發酸,開窗將那片可憐的樹葉撿回了屋子。

    他坐在桌前,用紙巾將樹葉上的雨水擦拭乾净,透過臺燈,能看到樹葉的脈絡,細密而規律,像一張小小的網。

    他不知想起了什麽,拿起了床頭櫃上的那本書,指肚抹過書冊,頁面翻飛,停在了某處,早已乾枯的樹葉遮住了大片的文字,一陣宛轉而哀怨的嘆息,似是有風拂過,枯葉微動,露出了幾個字來。

    【梧桐生矣,于彼朝陽。】

    他習慣的摸了摸葉片,將新的樹葉放到了后一頁。

    他總是期盼著,期盼著生長,期盼著朝陽,可是梧桐已然由生到死,朝陽每日東升西落,這日子卻依舊沒有變化,像半年前一樣,可能,往後的每一年,都不會變。

    一成不變,或許代表安全,但是變化,卻代表希望。

    每天都是充滿希望的,每天都是沒有希望的。

    葉子又落了。

    今年的秋天,似乎有些奇怪,那些飄蕩而下的樹葉,總會靜靜地落在她身上。

    只是她有更重要的事情,這些樹葉,不過是秋日裡的風景,伴隨著她的腳步,一同前行,被她遠遠的拋在了腦後。

    小山那個饞貓,又打來電話說想吃紅燒rou了,她摸著那本還未看完的小說,笑著答應了,隨手將書放在了置物櫃上,拿著鑰匙出門買東西了。

    菜市場裡人來人往,難免爭執,不過在能夠保證自己利益的前提下,爭一爭,還個價,也是平常,總能皆大歡喜的。

    rou攤的老闆和她早就相熟了,抬眼看到是她,連忙打了聲招呼,“英子來啦,今天還要五花rou麼?”嘴上說著,手下卻不停,老闆右手握著一把鋒利的剔骨尖刀,在整塊的rou上左割右劃,幾近完美的剔除了多餘的骨頭。

    她雖見多了張叔這樣神乎其技的刀法,但還是會不自覺的多看一會兒,才回過神,應答,“今天多拿一斤吧,要給小山多做一點。”

    張叔聽了直點頭,“沒問題,讀書的娃娃就要好好吃飯,多吃好的,對了,你弟弟開學了吧?”

    她應聲點頭,“他暑假的時候去打工賺錢,還給我買了禮物的。”

    “好孩子,都是好孩子。”張叔笑著,足斤足兩的約好了五花rou,給她裝進袋子,“給個整數就行。”

    “好,謝謝張叔。”

    抽油烟機的聲音轟隆隆的,她站在炒鍋前,看著鍋裏的rou塊,時不時的翻動一下,rou香在鼻尖縈繞,心情很是平靜。

    燃氣開成了小火,要等半個多小時,她拿出手機定了個鬧鐘,有些無所事事,便習慣的拿起了之前放在了置物櫃上的小説,卻沒有打開看,説起來,這本書,她看了也有一年了,卻始終都沒能看完,不知是不是自己太過惰怠了。

    關於助教的事,學校那邊還沒有給她明確的回復,她想著確定了能做助教,就把爸媽接上來,反正這個房子多住兩個人也是住,爸媽當初是爲了省錢才搬回鄉下,可他們病得厲害,住在一起,她能多照顧,也好安心。

    還有小山,快要畢業了,後面的事,也要和家人商量一下。

    她只希望未來都是這樣平凡而寧靜的生活。

    生活總會變好的。

    這樣有如一潭死水般的生活,沒有半點波瀾。

    哪怕前一秒還在追逐罪犯的身影,哪怕後一秒還在煩惱案件下一個突破口。他卻總感覺自己的生活毫無變化。

    他一直生活在這樣的危險和追逐中,似乎永不疲倦,似乎只有這樣的生活才能代表他還活著。他所希望的變化,似乎也只能是希望罷了。

    “頭,那小子招了,可咱們的申請還沒批下來,再不抓人就遲了。”

    他按了按有些腫痛的腮幫子,指了幾個人,“你們先做準備,我去跟局長打招呼,速戰速決。”

    “是!”

    “大家打起精神來,這個案子結了,請你們吃大餐。”

    “好耶!”

    “頭,不會又吃餛飩吧!回回都去你叔的餛飩舖,你倒是省錢了,我們都要吃傷了。”

    “得得得,換個高檔的地方行了吧!”

    “保證把頭吃窮!”

    “快滾!”他笑駡著,擡起步子走向了局長的辦公室。

    抓捕工作十分順利,同事們壓著嫌犯坐在後座,他在副駕駛上安排剩下的人回警局,卻聽著後座上的人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哭起來,嚎啕著,説他知錯了,説他只是一時衝動,説他後悔了,説他以後會好好悔改的。

    他聼在心裏,只覺得煩。

    “行了,閉嘴吧,她都已經死了。”

    後悔不也遲了麽?

    嫌犯明顯被噎了一下,然後哭得更厲害了。

    他伸手捂住了腮幫子,思緒越發飄遠,車窗外的風順著縫隙吹了進來,帶著雨後的清新,他望著路邊的行人,似乎還能回想起那年,遺落在記憶深處的那一抹微笑。

    可轉眼,那溫柔的笑就化作了無根的樹葉,從高處飄落而下,重重的砸在了地面上,被過往的人們輕易的踩在了脚下。

    記憶中的笑容最終成爲了他心口上的一道裂痕。

    後悔不也遲了麽?

    可生活就是這樣的。

    誰的人生,不是千瘡百孔呢?

    人們在這世間苦苦掙扎,望不到頭,仿佛這一生都要在痛苦中度過。活著,究竟是爲什麽呢?就只是爲了活著麽?

    她想不明白別人,但是知道自己要爲了家人活著,大概所有人都是這樣吧。

    或許前路都是苦痛和折磨,但是,只要活下去,應該就會有轉機,説不定生活會有一天變好呢?

    人,總是爲了心頭的牽挂,而努力變得堅强。

    她有好多牽挂,她必須堅强。

    小山放了學便直接來到了這邊,正巧紅燒rou出鍋,小山饞的拿了筷子就夾走一塊,“好吃,姐你手藝越來越好了。”

    她被小山這副饞鬼的模樣逗樂了,推著他離開了厨房,“快去盛飯。”

    小山一邊吹著燙嘴的紅燒rou,一邊打開了電飯煲,回頭看了一眼,突然提議,“姐,再拿紅燒rou的油渣炒個米飯吧。”

    “你倒是會吃得很,還點上菜了。”雖然這樣説,但她還是做了炒米,的確是很香的。

    兩個人邊吃邊聊,小山説了很多學校裏的事,炒米和紅燒rou幾乎都進了小山的肚子,她也習慣了,并沒有搶著吃,只是安靜的聼小山絮叨。

    小山端著水杯咕咕的喝了好幾口,總算是將飯菜都吞了下去,心滿意足的嘆氣,“噎死我了。”

    “還吃麽?”

    “飽了飽了,謝謝姐。”

    小山嘻嘻地笑了。她收拾了碗筷去了厨房清洗,小山跟在她後面,站在門口看她,良久了,才開口説話,“姐,我該走了。”

    “時間還早吧?你再坐一會兒,我烤了餅乾,你吃一點。”

    小山卻沒有應答,只是沉默了片刻,“姐,對不起。”

    她洗碗的手一抖,側臉看了過去,笑著,“我們是家人,沒有什麽對不起的,你只要好好的就行了。”

    小山連忙點頭,“我會好好的,你放心。”

    “我跟爸爸商量了,接他們過來,這邊消費雖然有點高,但是只要助教的事批准了,就不困難了。”

    小山扶了扶眼鏡,“我想爸媽了。”

    “是吧,接他們過來就能常常見面了。”

    小山深深嘆息,微微皺眉,“姐,你回去吧。爸媽他們都需要你的。”

    “我們,”她突然打了磕巴,“我們也需要你的。”

    “可是我已經死了。”

    她有些聼不明白,但還是下意識的想要伸手去抓小山,可小山卻往後退了幾步,似乎想要與她保持距離。

    “姐,你要活下去。連同我的那份,一起活下去。”

    “小山!”她驚恐的看著小山的身影越發的模糊起來,慌亂的撲過去,卻撲了個空。

    “我以後,還會在你的身邊。”

    我們的分離,也並不是分離。

    只是前往不同的目的地。

    “我們這幾天一直在忙著抓犯人,就沒抽出空來看你,哎呀,你是不知道那些貨,説了要請他們吃飯,差點把我錢包給榨乾了,以後還是得帶他們去吃餛飩,省錢。”他絮絮叨叨的説著,手裏很是利落的削著蘋果皮,“説起餛飩了,不知道你吃過那家餛飩店沒有,之前老難吃了,不過我叔去了以後,改良了菜譜,比原來好吃多了,我老想著帶你去嘗嘗,我叔也老問我,什麽時候帶你去一趟,那人,可會哪壺不開提哪壺了……”

    “小林啊,吃飯吧。”

    “欸。”他應著,把削好的蘋果給了坐在旁邊的阿姨,接過了徐叔手裏的飯菜,一如往常的擺好了桌子。

    “你工作這麽忙,就別老往過跑了。”徐叔坐在對面,嘆氣。

    “這不是正好沒事了,我才過來的。”他説著,擺出了一副委屈的模樣,“徐叔你是嫌棄我來蹭飯的吧。”

    徐叔急急擺手,“可沒有,你能經常來吃飯叔當然高興了,怎麽會嫌棄!”

    他瞬間咧開了嘴,“嫌棄也沒事,反正我臉皮厚。”説罷給自己碗裏夾了一筷子炒菜。“叔你做飯真的一絕,當初應該做個厨師什麽的。”

    徐叔苦笑,“我這手藝頂多做點家常菜,也就家裏人不嫌棄,英子做飯可比我好吃,特別是紅燒rou。”

    他下意識看了一眼床上躺著的,毫無意識的身影,轉眼笑了,“那,我以後得嘗嘗。”

    “必須的,必須得嘗嘗。”

    今天,也是毫無變化的一天。

    “八月雨,謂之豆花雨。秋分以牲祠社,其供帳盛於仲秋之月。社之餘胙,悉貢,什麽鄉裏周族。哎等一下,我查查。”他掏出手機,搜索了一番,才確定了原來是反饋的饋,捧著書繼續念了下去,“嗯咳,悉貢饋鄉裏周族。擲教於社神,以占來嵗什麽儉,或折竹以卜。嘶,這是什麽字……竟然是豐收的豐。”他簡直要被這些字爲難死了,但還是堅持不懈的念著,雖然並不知道這個人能不能聽到。

    這些事,他已經做了快半年了。

    醫生説在六個月之内,有百分之五十的幾率是會蘇醒的,但超過了六個月,可能就再也沒有辦法了。

    只是,他這個文盲實在念不下去了,便又開始一邊嘮叨一邊削蘋果,“我最近牙疼的厲害,去看了牙醫,説是上火了,讓我多注意休息,多吃去火的,我吃了好久也沒什麽效果,過兩天再去看看,該不會是得拔牙吧!我,唉,我還不到三十呢,就得拔牙了,也太可憐了。今年秋天老下雨,你是不知道,抓人老困難了,之前就有一個新來的小同事,因爲抓人的時候滑倒,胳膊上蹭破了一大片,看著就疼。

    “不過好在最近倒是沒有什麽重大的案子,隊裏的人們也能歇一歇,喘口氣。還有現在都入秋了,我們局的高溫補貼還沒發下來,也不知道是在幹什麽,難不成是要跟烤火費一起發?我去問局長,他也就會説已經在解決了,得等一等,再等我就要窮瘋了,卡裏的錢都要支撐不住我熬到下個月的發薪日了。不行我就去跟局長借錢,總不能把我這個隊長餓死吧,對不對,我好歹在局裏還挺有用的……”

    他削完了蘋果,看著那張消瘦的臉,抿嘴,“我削蘋果可厲害了,削完的蘋果皮一整根都不會斷的,這個蘋果也可好吃了,又脆又甜,我買了一箱,你醒了就能吃到了。”

    “你還有什麽想吃的,都告訴我,我以後就不請那幫小崽子吃飯了,只給你買好吃的,好不好?”

    只是他説了許多,在這寂靜的房間中,卻沒有人能回應他。

    他搓了搓僵硬的臉龐,擠出一點笑來,“我給你講講這次的案子吧,可讓人來氣了……”

    沉睡中的人,可曾聽到了這一句挽留?

    我們該用什麽樣的心情去迎接未知的明天呢?

    但不論什麽,都無處可逃。

    【我以後,還會在你的身邊。】

    她遺忘了太多,醒來的時候,連自己是誰都記不得,只是腦子留下了這一句話,她望著面前痛哭流涕的男女,張開嘴,想要説什麽,卻什麽都説不出來。

    她的嗓子似乎被堵住了,她的聲音似乎被奪走了。

    説話,什麽樣的?

    她忘記了。

    隨著蘇醒的時間慢慢過去,她也漸漸撿回了作爲人的一切。儘管她的記憶還很零碎,儘管她的嗓音還很滯澀,但相比於一開始,已然好太多了。

    有一個青年總會三五不時的來看她,“你還,記得我麽?”青年那樣期盼的望著自己,可她卻沒有一點印象,只是很抱歉的搖頭,青年也不在意,揚起好看的笑臉,“沒事,慢慢來,我叫林浩。”

    青年一瞬不瞬的盯著她,她回想著剛剛的那句話,有些明白過來,便努力的開口,喊了青年的名字,“林,浩。”

    “對,林浩。”

    轉眼,已是深秋,經過了這段時間的治療,她想起來的事情已經越來越多,包括小山的逝世,以及她自己,那日絕望的一跳。

    而林浩在知道她想起了之前的一切后,向她講述了事件的前因後果,講了那些人的下場,講了很多。

    她沉默著,看著面前局促不安的林浩,突然想安慰一下,這些事與林浩并沒有什麽關係,做錯事的并不是林浩,“我沒事。”

    林浩看了她一眼,似乎不太相信這樣的説辭。

    “我既然活下來了,以後也會好好活下去的。”

    林浩抿嘴笑笑,“你能這樣想,當然是很好的。”

    “讓你擔心了這麽久,對不起。”

    “我,我以後還能擔心你麽?”林浩緊張的握住了自己的手,這樣問。

    她垂下了頭,輕輕應聲,“好啊。”林浩愣了一下,突然笑了起來,她望著林浩的眼睛,認真的問他,“我們的生活,總會好起來的,對嗎?”

    林浩篤定地點頭,“對。”

    從沉睡的人蘇醒的那一刻起,生活就已經開始變好了。

    會越來越好的。

    To be continued……

    【八月雨,謂之豆花雨。】出自荊楚歲時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