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8 黾勉王事
158 黾勉王事
春季的乡间小路披上了一层翠绿的色彩,小路两侧林立茂盛的树林,枝繁叶茂,拦截了大部分照下来的阳光,偶有几束光也因为树冠的切割,碎碎的光点落在地上,仿若乡野的小精灵,在路上旋转跳跃着。途径那片熟悉的白玉林,白玉兰已经盛开了半边山野,浓郁的花香随风飘来,沁人心脾。 沈清茗坐在马背上,支着脑袋欣赏这份春意盎然的景色。想到黑子河流域受灾严重的村子,虽没有亲眼所见其中的惨状,但对比自身,在灾民因为洪水家园被毁且流离失所的时候,她相约姐妹进城游玩,还尽情享受了一顿灾后的饕餮盛宴,如此一想沈清茗觉得那颗良心好像有些疼了! 思及至此,沈清茗心虚的环住龙卿的腰,和她说:“现在水患这么严重,可我们桃花村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没什么变化,还是那样,连这片白玉兰都盛开了,想想就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唉,只能说我们太幸运了,不然洪水淹进来,这里的一切也会不复存在。如今看着这里的景色,倒像一个桃花源了。”龙卿也感叹起来:“也不知道外头的那些村子如何了。” “估计死的死,伤的伤,即便留得一条命也是无家可归。”沈清茗越想越心虚:“阿卿,我觉得我们错了。” “错了?” “我们那天还一群人去城里扯布制衣,又吃了一顿丰盛的,现在想想我都觉得有些朱门酒……” “打住!”龙卿额角直跳,出声打住她:“什么朱门酒rou臭路有冻死骨的。” “是你说的,不是我说的。”沈清茗摆手证明和自己无关。 龙卿一阵语塞,瞪了她一眼:“是,是我朱门酒rou臭行了吧。” “不过说实在的,我们这样好像越来越像那些囊虫了。”沈清茗有些不安,她知道人是会变的,许多人的初心都是好的,只是在地位的提升中泯灭了自我,染上利欲的浊气,她怕她们以后也会变成曾经自己唾弃的那类人。 龙卿回头看着她小心翼翼自省的小模样,实在无奈的紧,伸手刮了刮她秀气的鼻梁:“全天下就属你最会自省了。” “啊?” “我们怎么会和囊虫一样,囊虫是不劳得食者,而我们是劳而得食者,我们姑且算多劳多得,况且我们的家园没有被毁是因着我们筑坝了,筑坝是拿命去筑的,受的伤吃的苦也是实在的,其他村子的人没有付出这种努力,因此家园被毁了。如此,我们又怎能算囊虫,囊虫们可不用玩命。” “好像是这样的。”沈清茗点点头。 龙卿轻笑着把水囊递给她:“喝点水,等会儿见了县令可别打颤呀。” “话说去见县令,岂不是去县衙?” “对,去公堂。” “可我们是两个妇人……” “我们可以进去。”龙卿回过头:“谁规定妇人不能进去公堂了?况且是县令叫我们去的,不然我还不想去呢。” “也是。” 沈清茗双臂环着龙卿的腰,把头贴在龙卿的后背上,甜蜜的蹭了蹭。龙卿感到后背传来痒痒的感觉,双脚一夹马腹,策马慢跑起来。沈清茗抱的更紧了,坐在龙卿身后感受暖风拂面的快意。 一路策马奔腾,半个时辰她们就到县城了。 县城还是老样子,只不过在接近城门的时候发现城门外围着不少灾民,城门有官兵把手,想进城乞讨的灾民一律被拦截在外,灾民只能三三两两抱作一团,躲在城门的两侧向进城的路人行乞。 沈清茗有些吃惊,之前她和姐妹们进城的时候还见不到几个灾民,不过几日,灾民就这么多了。 “阿卿,看来真的很严重呀。” 龙卿也看到了,低低的应了声:“先进去吧。” 两人骑马过去,那些灾民见到有骑马的贵人,立刻蹒跚着围过来,瞬间把龙卿和沈清茗团团围住。龙卿艰难的驱赶着他们,想直接快马冲过去,正犯难时,灾民被人驱逐开了,两个官吏走了过来。 “做什么的!” 龙卿跳下马,又把沈清茗扶下来,随后对两位官吏弯身作揖:“民女见过两位官长,我们是桃花村来的,县令让我们去县衙一趟。” “你们就是桃村姐妹?”两个官吏有些惊讶。 “正是。” “……这。” 原来县令担心她们进不去县衙,特意吩咐了守城门的官吏注意桃花村来的两姐妹,见到她们就直接带进县衙,无需通报。只是当真的见到这两姐妹,他们实在吃惊,这才多大的小姑娘呀。 “这样呀,那你们随这位兄弟去见县令大人吧。”那位年长些的官吏招来了一个年轻的小吏,那小吏看到两个貌美年轻的姑娘眼神都直了,忙不迭跑了过来:“两位姑娘随我来吧。” “好的。” 龙卿和沈清茗跟上了那名小吏。 那小吏十分谄媚,找来了一辆舒适的马车让她们乘坐,黑马也牵去喂食草料了,路上孜孜不倦的与她们交谈,问她们是哪里人,家中几口,有没有成婚之类的。在得知她们就是带领桃花村筑坝抗洪的姐妹时,那小吏异常吃惊,不过神色间却带上了自上到下的审视,这个细微的表情变化让沈清茗捕捉在心。 那小吏把她们带到县衙后就去复命了,片刻后更多的官吏走了出来,龙卿和沈清茗跟着这群官吏穿过石狮耸立的大门,穿过匾牌公正廉洁的公堂,最后到了县衙后面的大院子,这里是县令居住和批阅公文的地方。 龙卿和沈清茗站在这里,等了片刻,在一侧的房屋中走出来一个身材高硕的男人。男人面容比较温和,留着半长的胡须,这样的胡须意味着他的年纪不会太大,事实上也确实如此。他附手而来,头顶官帽,官服加身,绶带把腰扎的很紧,一双眉毛很浓密,配着一双大眼,柔和的面容硬生生多了丝不怒自威的气息。 沈清茗不动声色的往龙卿身边靠了一步,龙卿也悄无声息的捏了捏她的手心,带着沈清茗一同朝眼前的男人作揖:“民女拜见张大人。” “你们就是桃村姐妹?” “是我们。” 县令立马来了兴致,眼前的两个女子模样生的十分标志,没有一点乡野刁民的鄙气,大的清冷俊俏,小的可爱灵动,但两人的脸庞都带着未褪的稚气,看起来不足双十的样子,估计连婚都没有成。 “我以为能带领全村筑坝的女子怎么都得是一副渊博学者的模样的。” “其实不然,我们只是普通的乡野村姑,算不得学者。” “乡野村姑可不是这样的,你们怎么称呼来着?出身何族?” 龙卿上前禀告:“民女姓龙。” “淮阳龙氏?” “是村姑龙氏。”龙卿眉头不眨,沈清茗也弯腰禀告:“村姑沈氏。” 得知两人都是村姑,张县令对这两姐妹更加好奇了,特别是年长些的那个举止清雅的女子。 “……不可思议。” 空气似乎又凝滞了一会儿。 “既然来了,来人,给两位姑娘上茶水,我们坐下慢慢谈。”县令招来了侍婢,给她们递上了茶水。 “你们现在可是黑龙镇的大红人,之前是卖鹿茸的,现在该是开了一个鹿场了,听说今年夏季还计划开展一次游猎。” 龙卿颔首。 “你是个有胆识的,听说你是落魄人家的千金小姐,也算学富五车,肚里是有墨水的,和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不一样。” “那只是村长在开玩笑。” “哦?本官倒不见得。”县令坐在堂屋下,端起一盏清茶抿了一口,随后一双眼幽深的审视宾座下的龙卿:“从刚刚进来到现在,龙姑娘见了本官不见任何拘谨之色,与本官的几句寒暄同样说的滴水不漏,如此足以说明你并非普通妇人,至少是和官差打过交道的。” 龙卿很无奈:“大人既然已经了然便无需拐弯抹角了,不知大人今日唤我们来是所为何事?” “像龙姑娘这般聪慧的女子,该也能猜到。” “洪灾的事?” “不错,本官听桃花村的村长说当初你们村筑坝就是你牵头的,堤坝也是你亲自规划的。” “大人的意思是……” 提起洪灾,张县令站了起来,覆手踱步到堂中:“这次黑子河附近十里以内的村庄无一幸免,特别是下游地区,被泛滥的洪水洗刷了一遍,死伤暂且还无法统计,就算地势高的上游地区,被淹没的庄稼也不计其数,现在黑子河十里以内就你们一个村平安无事,因着你们筑坝,在你们西边的村子也得以幸免。” “这么严重!”沈清茗心下大惊。筑坝的时候她们一心一意想的就是不要让洪水越过大堤,因此从未计算过这次的水位到底多高,甚至到了后面每一次洪峰到来她们就用身体去挡,现在听着县令说起灾情的惨状才发觉这次的洪灾竟是如此严重,而这么严重的洪灾竟然让她们生生拦住了! 县令精明的眼睛在龙卿和沈清茗身上扫视,见身为jiejie的龙卿不发一言,而身为meimei的沈清茗倒是个十足十的小村姑,城府特别稚嫩,他便对她笑了笑:“就是如此,现在本官天天为了这事发愁,光是安置灾民就一个头两个大,城内那些豪民不希望灾民进到城里,如今只能把他们暂时安置在城外的野林中,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死在外头,现在夏季若传播了疫病,那可就糟了。” 沈清茗听的更紧张了,若真是那样,桃花村也很难独善其身,她慌张的拉住了龙卿的袖子。县令眯了眯眼,龙卿饮了一口茶,随后站了起来,状似感激的朝着县令弯腰拱手:“张大人心系百姓,廉洁公正,黑龙镇的百姓有张大人这样的父母官乃三生修来的福气。” “……这。” “不仅是百姓的福气,也是大汉的福气,汉天子的福气,有大人这样的官员为大汉尽忠尽责,黾勉王事,大汉的江山何愁不稳?”龙卿的腰身弯的更甚一分,与此同时头也低了下来。 沈清茗看她每说一句腰身就要弯个几分,最后连头都得低下来,有些过于谦卑了,她顿时吃味起来。 而张县令本来准备了满腔“诉苦”,龙卿这样,他直接失声了。 这女子当真狡猾。 张县令正权衡,在龙卿抬起头的一刻,他的双眸倏然沉了下来,柔和的眼眸深处射出犀利的眸光,直射龙卿的面门:“黾勉王事?” “呵呵。”男人刻意压低了嗓音:“你怎么知道这天底下的官员都是黾勉王事?他们就不能是黾勉他们自己的事?” “民女惶恐。”龙卿再次弯下了腰。 “你这小姑娘确有点胆识,但有些天真的过头了,官场上的事谁没点私心。”县令拊掌道:“这次的洪灾在开始之前本官便已经上报过朝廷,但朝廷置之不理,如今本官再次上报,州府那边也在加急上奏,不过等今上查阅到这份奏折,再由户部拨款拨粮赈济最快估计也得等上一月。” “等不了了。”龙卿皱眉说:“现在是这样,再等一个月那肯定雪上加霜。” “所以本官叫你们来,是希望你们能想想办法治一治下游的水患,尽量减少损失和伤亡。” “我们只是两个愚妇……” “欸,能筑坝的还能是愚妇吗?如今只有你们有这方面的经验,不然等朝廷派专业的匠人下来,这里早就乱套了,即便最后治理好了,那也是那些工部侍郎的功劳,本官还是逃不掉过失。本官治下的辖区成了这副样子,你们觉得本官会面临什么?” 在县令有意引导下,沈清茗和龙卿立刻就猜到了。 还能是什么? 历朝历代的天灾最后基本都是演变成史料上短短的几个字,大部分甚至都没有记载,而处理的方式就是安顿活着的人,然后找上一两个替罪羊平定民怒,而这个替罪羊一般都是县令,然后历史就再次进入新的轮回,直到同样的事上演,再重复同样的处理办法。 龙卿也在思索,半饷,缓缓道:“可是我等也只是一知半解,而且我们说的话也不见有人愿意听从。” “这个你不必担心。”县令打断了龙卿的话:“本官会配合你们,若这事处理的不好,本官别说乌纱帽丢了,命都可能丢了。现在流民数量一直激增,县衙的存粮实在不够,你就尽量想想法子,稳住如今的局面就行。” “可是……” “若你能成,这份恩情本官会记着,也会如实上报,不会贪你们的功,你们应有的赏赐会给你们,你就死马当活马医吧。” “……” 龙卿闭了嘴,好像已经没有拒绝的选择了。 “那民女只能尽力了。” 县令见她答应了,立刻喜笑颜开,又招来侍婢:“来人,给两位姑娘准备饭食糕点,好生招待。” 见县令一下子就和悦了,沈清茗甚至觉得她和阿卿是不是被这男人耍了,看起来也没他说的那么严重呀。 很快,饭食和糕点都端了上来。 居然都是好rou好菜,还有一道烤乳猪!沈清茗更觉得割裂,明明方才还说灾民已经那样了,结果立刻就端上来这么好的rou菜招待客人。看着满桌菜式,她的目光落在了那一碟糕点上,那是一叠白乎乎的糕点,软软嫩嫩,散发着一股乳香。 别说吃了,沈清茗见都没见过这么精致的点心。 “唔。”沈清茗夹起一块,整个塞进嘴里,立马缩起了双拳,在龙卿眼里她好像要跳起来了。好在沈清茗只是缓了一阵,把糕点咽下,随后眼睛变的一片璀璨:“阿卿,这点心好好吃呀。” 这糕点甜丝丝的,入口冰凉,在嘴里立刻就化开了,nongnong的乳香浸润了齿间,甜而不腻,是夏日的完美首选。 “喜欢就多吃点。”龙卿并不喜欢甜食,她还是更喜欢吃rou。 沈清茗夹着牛乳凉糕吃的甜蜜,小肩膀还一抖一抖的,龙卿见她这么爱吃,干脆把整碟都拿过来,放在她面前,这份糕点也被她记下了。 县令见两个村姑吃相粗鄙,没有一点端庄,确实不像千金小姐,对她们身份的怀疑稍微放了下来。 在县衙用了一顿丰盛的饭食,龙卿向县令提出要先回村子一趟,安顿好家里的事务才能去治理水患。县令也明白,只是客套了几句就让她们回去了,还加派了马车和官差护送她们。 张县令目送着离去的车队,胸中燃起了熊熊的火焰,雄心壮志被激发出来,他一扫往日的低迷,眼神中透出跃跃欲试的野心。今年他三十岁,本该是三十而立,但当上县令三年,本来只要任期满三年就可以申请调任,可就在这个节骨眼发生了洪灾,现在不说调任了,直接成了一个烂摊子,还是没人敢接的烂摊子。 县令其实就是刚刚当官的官苗子,只要运气好任期中没有天灾就可以调任,可若运气不好遇上了天灾,基本就是朝廷储备的弃子。因此当县令最害怕的就是遇到天灾,这几乎是无解的困境,这次他若不处理好,真的会有大麻烦,最后只怕连家族都会舍弃他。 不过现在,黑暗中却出现了一缕曙光。那看似村姑的姑娘显然是有真才实学的,不管能不能成,至少是一个机会,指不定可以赶在朝廷介入之前就把事儿给解决了,那等着他的就是高升了。 张县令美滋滋的想着自己的高升梦,这头沈清茗和龙卿也坐上了回城的马车。 “脏死了脏死了!”沈清茗坐在车上不停的拍着龙卿身体的周围,像在拍走什么不好的东西。 “你作甚!”龙卿无奈的抓住她的小手。 “脏死了。”沈清茗挣开了她,继续在她双肩和头上扫了扫:“太晦气了,他凭什么压着你呀,什么臭官威,脏死了,又脏又臭。” 方才龙卿一再对那个县令行礼,不仅行礼的勤快,还每次都把腰弯的那么低,头也要低下去,维持那种卑贱到了极点的点头哈腰动作,看的她心疼极了。阿卿是谁呀,是非常尊贵的龙,那臭男人何德何能。 “嘘。”龙卿见她的小嘴不断念叨着脏死了,她干脆吻了上去:“别说了,让那些官差听见了我们吃不了兜着走。” 沈清茗被亲了红了脸,还是很生气:“那些囊虫太虚伪了,还黾勉自己的事,说的冠冕堂皇,一点都不怕我们张扬出去,高傲。” “毕竟我们只是两个一事无成的愚妇,对他没有威胁。”龙卿自嘲道。 “不许你这么说,你这么聪明又有本事,他们才是没本事的囊虫。”沈清茗捂住她的嘴:随后又恨铁不成钢的点着龙卿的脑袋:“都是你,蠢的要死了,他高高在上,对我们挥之即来呼之即去的,你还不停的点头哈腰。齐桓公拜见一个东郭野人都要三番几次上门拜访,刘使君见诸葛村夫也要三顾茅庐,就他一个小小的县令,把你点的团团转。” “是呀是呀,我真蠢。” “你!” 龙卿把气鼓鼓的小妇人拉到怀里来:“别生气了,我们也有求于他,各取所需就算扯平了。不如猜猜,这次我们治理了水患能不能受到封赏?” 沈清茗眨了眨眼,对封赏两个字感到陌生,针对赏赐一事姐妹们聚在一起那晚就已经讨论过了,女子与禄位无缘,最多赏点钱,可能赏个夫君什么的。不过刚刚县令也提了封赏这事,若有县令进谏,是不是真的可以赏点好东西? “不知道,指不定真的可以赏点好东西,女爵什么的?”沈清茗探头深深的打量着龙卿,想象着龙卿穿上女爵官服的模样,好俊呀! “你想的美呀,还女爵,有几个铜子儿就不错了。”龙卿摇了摇头,显然不赞成。 沈清茗却不那么认为:“哪里不行,你劳苦功高,赏个没实权的女爵不至于这么抠吧,阿卿,你一定会当爵的,我也会当个爵夫人的。” “瞧你。” 龙卿很喜欢她这副古灵精怪的样子,笑开了怀。 两人一路都在畅想那还没边的爵位,发出了阵阵清浅的笑声,姑娘家喜悦的咯咯声令护送的官差摸不着头脑。 这两村姑在做什么青天白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