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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生而

    

第一章:生而



    紧闭的百叶窗在金黄的牧草上投下细细密密的斑痕,闷热的暑气和谷仓里的家畜腥味混合在一起,十分令人作呕。

    一个红发少女安静地躺在累高的干草堆上,她的呼吸微弱起伏,汗水顺着纤薄的背脊流淌,洇湿了她蜷住的杂色布巾。

    忽然,隔挡在谷仓门口的木板被敲响,紧接着是老旧锁头发出的沉闷咔哒声。

    她的手颤动了一下,揪住身下硬质的草梗。

    “阿尔西娅,来,喝点水。”   好像经历过非常尴尬的变声期,青年的声音低哑。

    回应他的是沉默。

    一如过去的二十多天,阿尔西娅睁着眼睛,看那个模糊的影子一步一步朝她走来……不要,不要再靠近了,她不住向主祈求,然而这个没有一座教堂的荒蛮之地,只会有嘲笑她软弱的异教徒。

    影子向她伸出手——

    背部肌rou痉挛地一抽,阿尔西娅像被甩上岸边的鱼,猛地挣扎后退,盲目挥动的手臂啪地一下打到了那只近在咫尺的手,"不要碰我!"

    触碰到他手指的皮肤泛起阵阵异样的麻。

    阿尔西娅僵硬了一瞬,抬眼目光缓缓落到青年身上——他应该比自己年长五六岁。

    男人穿着宽松的麻料衬衫,丝缎色泽的长发用一根粗糙的布条系在脑后,那是一头红玛瑙石色的长发,不带一点火芯的橘色,顺着他前倾的身体有一缕滑落,横在他的脖颈间,如同蜿蜒的血流,与他浓烈的发色不同,他有一双灰色的眼睛,在阳光下如同一汪浑浊的深潭,艳丽与暗淡交织,呈现出相当具有冲击力的怪诞美感。

    初次见到他,她就惊讶地发不出任何声音,不,每一次看到他的脸,阿尔西亚都无法控制自己凝视的目光,除了纳西索斯,舞剧演员大概是世界上最常观察自己的一群人,她于无数的镜子中端详自己的脸、四肢和躯干的模样,而这些记忆在见到他时突然变得很陌生——眼前人比镜中人更为与她相似。

    “他是你的亲生哥哥,”   母亲对她说。

    当然,当然,血脉相连之外别无解释。

    但那一刹那的欢欣已经彻底消散,这张一模一样的脸现在看来不亚于专为她而设的险恶陷阱。

    额上的汗水滴落在她的眼睫,她从如阴沉天空一般的灰色眼睛中倏地惊醒,一颤,拴在脚腕上粗绳被牵动,那是她曾经最为自由的地方。正午的热火终于点燃了她压抑的狂躁,琴弦一根根绷断,从毛孔里涌出的恐惧与愤怒,将她瞬间淹没,“啊——!”   她发出嘶哑难听的尖叫,疯狂地拉扯那根比她手臂还要结实粗壮的麻绳,撕它,拧它,她的脸涨得通红。

    男人停在空中的手,迅速盖下来,她的眼前忽然陷入一种皮rou被阳光穿透的橙红中,他用手蒙住了她的眼睛,像对待一头发了疯病的羊羔——

    她松开将她手心磨得生疼的绳子,举起手恼恨地抓向他,混蛋!该死!去死!而男人就在那里任她做为,不管是用指甲挠他,踹他,咬他,他都只是一下又一下抚摸她的发顶,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好了,好了……会过去的,艾尔,我保证,一切都会过去的。”

    随着时间流逝,这具疲惫的身体支撑不下去了,动作像发条走到末端的音乐盒小人断断续续,她不确定还能坚持这种反抗多久,她只知道如果这股力量消失,自己会彻底疯掉。

    以前她从没有骂过一句脏话,也没有对任何人动过粗,就像世人对于芭蕾演员的印象——优雅、矜持,的确如此,她在那样的教养中长大,时刻保持良好的仪态是刻进骨子里的。

    可是人一旦尝到野蛮的情绪表达,向下滑落是轻而易举的。

    他的血,她的汗,粘腻的液体交连在一起不分彼此……他变得和她一样狼狈。

    阿尔西亚停下来,一条沾了水的冰冷布巾便趁机按在了她的脸上,微凉的手一缕一缕拨开黏在她脸侧的湿发,从突突跳着的太阳xue慢慢擦拭到她汗津津的脖颈。热意和怒火滋滋地冒出青烟,从她的身体里迅速抽离。

    神经性的抵抗仍触动着她的身体,手僵直地抵在胸前,隔开两人仅有的一点距离。

    “放开我,”   她哆嗦着推他。

    “好,但答应我,艾尔,不要伤害自己。”

    百叶窗投下的线状光斑,附在他明亮的眼睛上,他关切地注视着她,好像真的在意她是死是活……

    似乎已经平静了下来,她心不在焉地点头。

    阿尔西亚其实不明白为什么他要这么亲切地叫她,虽然是她的哥哥,但在二十天前,她根本不知道这里的存在,自然也从没有见过他。

    她出生在赫尔辛格的一家剧院,母亲靠在洗衣房的体力劳动维持生计。直到她六岁那年,母亲通过剧院老板得到了一次的登台合唱的机会,她的天赋被发现了,凭借厚重而有穿透力的声音,很快风头胜过了当时剧院扮演《游吟诗人》阿兹切纳的戏剧女中音。

    母亲的红发让她备受鄙薄,但她的歌喉,她的容貌有一种奇异的吸引力——如果你见过她,听过她,你就不会忘记她。有了几部叫座的歌剧傍身后,在阿尔西亚八岁时,母亲结识了旅行中的多雷芬男爵,成为他的第三任妻子,不再抛头露面去剧院唱歌了。

    也许是因为早年的经历,婚后母亲坚持将她送进了芭蕾舞校学一门本事。芭蕾舞剧红火的那几年已经过去,只有大型的剧院仍乐意培养芭蕾舞女作为歌剧的附庸。

    舞校是供食宿的寄宿制,阿尔西亚清楚地记得自己一开始如何不愿离开母亲,那是一种本能的恐慌,仿佛她又一次要从母亲的zigong来到陌生的人间,只是这一次等待她的不再是温暖的怀抱。她所担忧的后来逐一印证,在舞校的这些年,母亲极少来看她,写信常常也只能得到只言片语,唯有每年两次假期,她去多雷芬庄园小住,才能与母亲相聚。

    庄园坐落在奥匈帝国北境的河谷,风景秀美,宁静富饶,但她不习惯待在那里,男爵老得足以做她的爷爷,永远在高谈他的过往云云,他的两个女儿,阿塔丽纳和贝茨,年轻的贝茨婚后定居在了瑞士,和母亲年纪相仿的阿塔丽纳则寡居在庄园与她的父亲生活,偶尔见上面她们的态度都很冷淡,阿尔西亚也识趣地不想多去叨扰。

    所以,你可以想象,生日的清晨,她从练舞室的窗口看见母亲时的惊讶,阿尔西亚一度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胆怯得不敢投入母亲的怀抱。

    几个月未见,母亲结实的肩膀似乎变得有些消瘦,藏在帽子里的红发泛起了铁锈般的橘色,皱纹在她的眼角眉梢生根,种下一条又一条哀愁的沟壑。可是母亲握住了她的手,母亲的手那样温暖,一切就被她抛诸脑后了,她的脸上染上红晕,那一瞬间,阿尔西亚倒带回到了六岁。

    然后,母亲开口说要带她回家,阿尔西亚从未听母亲使用过‘家‘这个词语,理所当然的,那里也不会是多雷芬庄园。

    “到了,”   简便的衣箱被重重放在泥泞的路上,母亲用一张丝绸手帕挡在脸前。

    一直茫然跟在母亲身后爬山的阿尔西亚缓缓抬起头,从早晨到黑夜,再从黑夜到早晨,两天的时间,母亲带着她马不停蹄跨越了半个欧洲,终于抵达阿尔卑斯的群山间,与河谷庄园的秀丽不同,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是巨大而整肃的,巨石、高树、轰然的溪流,一眼望不到头的幽深小径和路旁无底的悬崖,每往上攀越一座可见的山峰,另一座便会赫然出现在眼前。而此刻,阿尔西亚眯着眼睛分辨——浓雾之中耸立的不是嶙峋的山石,是一幢箭塔!

    咻——!砰——!

    一只白羽箭破空而来,以rou眼无法捕捉的速度直直插入母亲面前的土地。

    是警告。

    母亲站定在那里,不再往前移动一步,头一次的,母亲坚毅的脸上露出了动摇的神色,她用力握了握阿尔西亚的手,命令道:“往前走。”

    “什么?”

    回答她的是腐朽齿轮滚动发出噔噔的闷响,一座由原木拼成的吊桥沉沉降下,乳白色的雾气中走出两个青年男子,他们身穿格子呢长袍,一人手握一柄铁枪,俨然是生活在冷兵器时代的人,他们有着血红的长发,浅灰的眼睛,个子极其高挑却不显笨拙,相貌特征与她和母亲出奇又不似乎不那么意外地相似,如果这里就是母亲所说的‘家’。

    接着,从他们中间另走出来一个青年。

    阿尔西亚呼吸一时停滞了,她呆呆地凝视着他——

    一步步越过手持长枪的人,向她们走来。

    “卡斯特,”   母亲轻声说,青年灰色的眼睛应声垂下,沉默地对她颔首。

    母亲始终昂着下巴,她继续说,“他是你的亲生哥哥。”

    阿尔西亚彼时只是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她不知道母亲的过去,也从没有好奇过,她全心全意地看着母亲,哪怕过去八年……她没有,也不能怀疑母亲——

    一双冰冷而有力的手在她的后腰用力推了一把,“往前走,阿尔西亚,你要朝太阳升起的地方一直走,永远不要回头。”

    阿尔西亚仓惶地回头,狂风呼啸而过,撩起她的红发,天边的阴云散去,一整个早晨都被遮掩住的金光从云隙中争相钻出,来时的路被阳光晕化在她的视线里,她拼命睁大了朦胧的双眼,去寻找母亲的身影,却徒流下刺痛的泪水。

    母亲消失了,她被带进了四面环山的村庄——

    一个年老的妇人在簇拥下走到了她的面前,纵横的皱褶层层堆在她的脸上,让人辨不出她本来的样貌,唯有一双浑浊的灰色眼睛是亮的,里面闪着她看不明白的思绪。老人不顾阿尔西亚的挣扎用粗糙的手擒住了她的下巴,干瘪的手腕上两只沉重宽边银镯撞击发出清鸣,上面镌刻着她看不懂的文字,同款式的耳环也戴在了老人坠到脸下缘的耳垂上:

    “梅耶的女儿,你回来履行你的责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