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南柯一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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颐殊 宁赜以为是同他私通的侍婢,听见敲门就叫进来。我进去把门关好了,他揉腰捶肩缓缓转过身,吓了一大跳,好半天回过神,有两道红色污迹顺着鼻小柱流下来。 我胸衣很低,领口大开,走到他的床上坐下,他胡乱擦了擦,试探着跟过来,犹犹豫豫地问道:“我没见过你吧?你是妖怪是人?” 我说我是鬼……废话当然是人。我脱了面具,他不认得正常。朝他勾勾手指,他就立马连滚带爬过来,在他凑得极近时,附在耳边吹气:“你猜。” 其实我也没见过女鬼勾魂,这都跟着话本里学的。他像书里说的那样跪下了,跪在我脚边,怔怔傻傻,丢了魂似的。 我坐着,他跪着,却一直痴迷地想伸手碰我的脚。这人是个恋脚癖我想。我一动不动,他小心翼翼把手放上去,痴迷地抚摸。 我袖里藏了一把刀。倒不是要杀他,是要自尽,反正死亡就是现实的苏醒。 许久后我说:“在你府上有一位侍女,是我的姐妹。” 他对女人的脚贪恋不已,随口应答:“谁?” “最丑的那位。”我顿了顿,他毫无异议,我接着往下说,“她药死了一池子的鱼,你得知便要惩罚她,我是来替她向王爷求情的。” 他一听我有求于他,腰板硬了,瞬间站起要来抱我亲我,嘴里念着“好说好说”,我躲闪,但也只是适度地伸手推他隔开一段距离,没有和以前一样那说躲就是上蹿下跳的。嘴上嗔怪:“王爷要这么轻浮随意,下次就不来了。”假装生气,他才放尊重,站得远些。 “别气别气,你说我听着,但你得来,经常来,天天来。” 我说:“奴家就这一个姐妹,看不得她受苦,奴在将军府做事,这次是偷溜出来的,听闻meimei犯了事,是想求王爷……”还没说完,他又扑过来。只好搬出威胁恐吓那一套,“王妃就在隔壁,王爷再这样我可要喊人了啊!” 他冷静了一些,又站开来,我才能把话说完:“常大人府上设宴,邀各位大人前去,我是想,让王爷把我姐妹带去,好让我们见一面。要不确认meimei安然无恙,奴家怎么好心甘情愿献身给王爷呢?” 于是常运惟设宴那天,我被当作宁赜的贴身侍婢带去了,宁赜还特地恶狠狠地警告我不要给他丢脸。我忙不迭地点头,心想你跪在我脚边亲我脚趾的时候态度可这谦卑多了。 但整个宴会,都没让我进去,只让在后房待着。见不着黄将军,我正暗暗着急,却在后厨遇见了一个熟悉的人,霜儿。她刚才就在宴席上,我叫住她,她狐疑地转头看我,“偷吃你家块糕点怎么了?” 是了,时间线被打乱了,我没去到晋府,自然也不可能认识她。懒得跟她解释,我说我是你从前的同乡,她说我不记得你,我说我叫芳芳,村里的芳芳。她仍然怀疑,不管三七二十一,我抓住她摇,“你爹让我跟你说别捡地上的东西吃。” 她信了,不完全信,半信半疑,我赶紧向她打听,“席上在说什么?” “一位大夫,都跟他那儿问诊看病呢。然后我们老爷又说,哦我老爷晋玮,户部晋大人,大公子晋嘉惹了事,巨盗案,遭到江湖中人追杀,跟他出主意呢。我早说晋嘉那副德行样子迟早要闯祸,这一闯就闯了个大的。”她嘴里塞着馒头含糊不清地嚷嚷,“大夫跟宁二公子就说把他搞到监牢里去,江湖人再不至于跟官府为敌,大夫还给他开个病危证明……” 我问:“黄将军有说什么吗?” 她说:“黄将军什么也没说。” 看来是没什么有用的消息,打探不到什么了。我垂头丧气那会儿,她已经吃完了一整个馒头。我放开她让她走,我自己也要走了。末了想起来不放心地回头叮嘱她,“要是晋嘉有天醉醺醺地回来,千万注意别让小少爷靠近,再不行你就用石头砸他的头,狠狠地砸!” 她愣愣地,我走出两步又倒回来,“记住了,不要吃晋颢送过来的东西,尤其是雪蛤膏!” - 晋玮进献了一个双儿,双儿在晋家这段时间又受到优待,有这层关系,他为何时间第一时间想到不是求助她?要么关系没到那种程度,要么她已经不受宠了,她也没办法。晋玮羞愧难以启齿,无颜找她?可心疼儿子的父母在这种走投无路的状况下,再愧疚难当也会拉下脸试试的。 是不是晋嘉自己编造,钱输了本,想让父母拿人头钱去赎人,威胁不准跟双儿说,说了他就去死,可没想到有人直接将他送进了监牢。原先那会儿,没听说过什么巨盗案,江湖悬赏的追杀。可我哪懂江湖,大半时间都被困住。 收起脑洞,正事要紧,我在门外等到了黄栋安的马车经过,扑通一声跪过去,挡在马路中间乞讨。驾车的马夫被有人突然闯出来惊吓,大骂不要命啦。 我不停磕头,乞讨的是我的命,我说我是鄞王府的人,在府上犯了错,要被处死,听闻黄将军最不喜草菅人命,贤德仗义,实在没办法,只能来求将军救小人一命,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黄栋安大抵是听过宁赜一些荒唐事。片刻之后,低沉的声音从马车里传来:“你若明日还活着,就来我府上报道。” 没想到进将军府如此容易。 黄栋安的将军府跟庞贇的将军府那是大不一样,黄府门第清规,奴仆稀少,因黄将军常年戍守边关,不经常回玦城的府邸住,只派寥寥数人打理,他在边城另有住宅,想必那边要热闹许多。 黄栋安生活节俭,不宴客,不会礼,仅仅到府上数日便感受得出来,他的为人十分不一般。他若上朝,回来就骂jian佞弄臣,跟老百姓骂的差不多。他也不怕得罪他们,听家丁说,他就坐在皇帝的门槛骂。我倒嘶一口凉气,这就是掌兵握权的人的底气吧。 这样一个人,竟然会谋反,我却是如何都想不出。 - 自从那日我在常府失踪后,宁赜哪里都找不到,meimei找不到,jiejie也找不到。meimei没找着就算了,jiejie没找着让他气急败坏暴跳如雷。黄栋安答应保我一命不透露我的行踪,我才相安无事躲这么久,他觉得就算宁赜知晓了也没关系,保下我还是很有把握的。可是,找他要人的竟是尹辗本人亲自前来。 他同黄栋安坐在黄府大堂,茶都不喝便开口要人,“听说将军府上收了一位丑奴。将军有所不知,这是一位罪奴,有罪在身,这污泥还是不要沾身上的好。” 黄栋安皱了皱眉。他帮人更像是举手之劳,既然一个奴婢,你说得这么严重,找我要,你拿去便是。就很快地把我交了出去。我欲哭无泪。 尹辗连审三日为何要进将军府,接近黄栋安的理由,我哪说的出来,打得不成人样,我只恨被他抓到的时候没一刀捅死自己,就犹豫了那么一小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既然被他抓到了,我就千方百计想着怎么死,他把我绑起来,让我暂时无法动手,要么我激怒他让他弄死我,要么我找到机会只要捆绑一松就撞死。但是实施起来还是颇有难度,主要是我对死方面还做不到那么果决。 撞死是很疼的,一次没撞好还要撞第二次,任何死伤同理。 他本来是吊起我,把我放下来的瞬间我瞅准机会就往石头上撞去,没死。脸上划一道很长的血口子,面具也破了。尹辗看我毁容,没了利用价值,就把我丢进了韩府。 那是我第一次真真切切地在韩浣的地牢里待了那么长时间,地牢暗无天日,弥漫着一股腐烂,血腥的臭味,地上永远都是污浊潮湿的,从未干过。干的只有我的嘴,他不立即动手,要人体排空排泄物好收拾,不给饭吃没有水喝日渐瘫软。每日耳边都有女人的尖叫痛吟,每天都有人在旁边死去。当这些发生时,我都闭上眼睛安慰自己,是在做梦,是在做梦。 终于轮到我了,他在黑暗中,缓慢来回踱步。我想他是在思索尹辗的意思,尹辗送我来让他看情况,又不交代如何处置,语气之间没有一定要我死。 他拿不定主意,我帮他一把。 我问他:“你要的全天下最烈,最狠,最毒的药引找到了吗?” 他停下来,问我:“你怎么知道?” 我虚弱地再一次开口,问他:“你在做什么?” 许久之后,才回:“试药。” 我嗓子干得发痛,却还是坚持不懈问:“什么药?” 可能是看我快死了,命不久矣,竟大方告知:“让人死而复生的药。” 而后一刀划开了我的脖子。 - 覃隐 凉亭四周围了一层轻纱白缦,看不清人,只能看到人影,那女子端坐在里面抚一把琴,我心想挺会整活,还会制造意境。围观的看客,那些公子哥,都凑在一起议论是谁,不敢上前。我木着脸转身要走,她叫住了我。 在园中走了一段,一路无话。 “你抚的那首曲子,叫什么名字?” 我问了这个,因为很好听。 “《游园惊梦》。” 我跟她往园子深处走,走得很慢很慢。在湖边的杨柳旁,我拽了嫩绿枝条握在手里,边挥边走,竟不自知。翟小姐指着笑道,“公子拿着这个玩了一路,真真小孩儿心性。” “这个啊……”我真的是忘了。 “公子刚刚站在那儿,可是在等什么人?” 等什么人吗? 原来在等什么人吗。 “冬天结束,春天就快到了。”她看着园子的景,早春的花骨朵,其上翩翩围绕着细蝶,“天气就要转暖,等的人也会在春天到来。” 哦,是吗。 “公子。”她突然停下来,面对着我。 我不明所以,也停下来,转向她,手里握着那根可笑的柳树枝。 “如果我再问你一次,”她看着我,不知为何红了脸。“答案是否会有不同?” 一群人聚集在前方的亭子里,他们面容姣好,服饰华丽,衣着考究,举手投足气度不凡,正在谈笑风生,举杯畅饮,闲闲散散地或坐或站,或半靠在石凳上。在作诗。我说,“我们过去看看。” 一位素色华服的公子看我们过来,起身行礼道:“覃公子,这位小姐,在下晏谙,在此处幸得一见,实乃有缘。”他又转向翟秋子,“刚才听小姐在西亭处抚琴,琴声甚是好听,我们在作诗,以梦为题。二位可有兴趣?” 我走进去在中间一撩衣袍坐下,“有兴趣,你们继续。”翟秋子不明就里,跟在我后边进来,她虽觉得我的行为稍显无礼,但毕竟是大家闺秀,面上淡定自若。 他们作了几对,向我道:“听闻覃公子翡玉公子名号,诗文才情卓绝,不如来向我们露一手?” 我说:“我不会,好久不作诗,早忘了。” 晏谙跟他同伴互看一眼,“公子在说笑,这怎么会忘呢?” 我坚持,“确实不会,就是忘了。” 他们又面面相觑,稍感为难。我今天是摆明了不给这个面子。 清亮来寻我,看见我在亭子中,走进来朗声道:“因为他的诗都是抄的我的。”他的话犹如平地一声炸雷,引得亭中的人都议论纷纷。 有人不信,出题考他,他果真吟了几首。先前的话自然是我叫他说的,他控告我抄袭,我“认罪”也无话可说,频频低头。 他们吟诗作对,清亮表演对答如流,诗的文采实在是高,众人鼓掌称善,好事的人想看我难堪,但作为一个剽窃这种事都干得出来不要脸的人,怎知礼义廉耻是什么。遂恬不知耻道:“这位公子,你没发表怎能说是抄袭,不过是借用了两句,我翡玉公子那是给你面子。” 晏谙道:“虽说这位公子文采确实不错,但主题似乎跟梦毫不相关,我们今天的题眼是梦,不如请这位公子以梦为眼为我们作诗一首?”清亮着急地向我眨眼睛,用眼神示意,要自由发挥了怎么办,这你可没交代我呀。 我脸色一变,也毫无办法,左顾右盼,只能等蒋昭或者宁诸谁出来救场。翟秋子忽然站起来道:“光考这位公子了,不如秋子也来为大家作诗助兴如何?还请大家听完不要为难覃公子,他诗情才绝久负盛名,想来刚才不过是同我开一个玩笑罢了。” 说完竟真的吟诗两首。她在我身后坐下来,端着架子,还给了我台阶下,真是不错。我不回头看她,也知道她心里势在必得的得意之色。傲慢的人皆是如此,正巧我见过不少。但花心思在对付男人这方面的,她是第一个。可惜用错了地方。 蒋昭跟宁诸姗姗来迟,听闻她在亭中奏了一曲游园惊梦,略感惊讶。 “说柳梦梅做春梦,梦见花园的梅树下有一位佳人,说同他有姻缘之分,从此陷入相思。神神叨叨的杜丽娘在读了《诗经·关雎》之后春心荡漾,从花园回来后在睡梦中见一书生持半枝垂柳前来求爱,两人在牡丹亭畔幽会。”这样一想还挺应景。只是此情此景所思非人,我们都不是在梦里,这决定了很多东西不同,天差地别。 “这曲子是一首恋慕之曲,表达心意用的。” “哦……”我有所觉察了。 “然后呢,你怎么说的?”宁诸问道。 蒋昭将她支开,问她有没有见过湖中的金色锦鲤,她也配合地过去看,是留给我们说话的时间。宁诸同我在树底下,他压低声音习惯性用扇子掩住下半张脸,我虽背对着她,却总觉得在湖边的她也在看我,如芒在背。我说:“什么也没说,我说我不懂音律。” 宁诸拍拍我的肩,用一种好自为之的眼神看我,就去叫走蒋昭,翟秋子不看鱼了,站起来,笑着道,“你们说完了?”我说嗯。她又问,“他们对我评价如何?” 我没想到她问得这么直接,真是毫不掩饰性情的一个人,我说,“走吧。”既然游园会,那就再逛逛园子。 “我外表跟你们一样,内里却比你们苍老。”我说,“我度过的时间,是你们的几倍。按理来说我应该死了,但那些时间都不发生在这里,因此外表没有变化。” “知道,城里说你喜欢求仙问道,但我不觉得你心态老,你看,你还有空编瞎话唬我呢。” 我背着手,走在前面,颇感无奈:“时间对你宝贵,我也真的病了,我有时分不清虚幻和现实。我有这样那样的毛病,自己是大夫再清楚不过。” 她认真问我:“你有什么病?” 癔症说出来不像是种令人信服的疾病。 我什么都没说,叹气叫她往前走,走到门口游园会刚好结束让人送她回家,她有些不乐意,但也没说什么,同谌辛焕道了别,对我道:“你只是今日心情不好,我下次再来找你。” - 她走后我返回屋里,谌辛焕拿出一壶酒,给我们一人倒了一杯,同我们仨道:“你们是继续在这里赏月,还是吃点宵夜?厨房备了叫就行,我老人家就不打扰你们了。” 蒋昭跟宁诸一人一句“别呀王爷坐下喝点”“王爷说笑您不老”出言挽留,但他还要招呼别的客人就走了。我们三个像捞不到水里的月亮坐在树杈对天上的月亮发愁的猴子,宁诸说,“要不你从了吧,我看着挺好……” “他娘的离谱。”话还没说完被蒋昭打断。 我轻轻重复了一遍蒋昭的话,“他娘的离谱!” “我个人直觉,她心机有点深,难对付。”蒋昭说。 宁诸道,“现在的人哪能没个城府,更何况出生在这种家庭,你以为姑娘都得是单纯不做作,什么都一知半懂,大门不迈二门不出才是好姑娘?” “我可没这样说。”蒋昭反驳道,“那也不能说不是好姑娘。” 宁诸立马,“你喜欢这种是因为好诓骗吧?我可认清你这人的真面目……” 我当即阻止他们在我耳边吵吵嚷嚷,心烦的是我,左右声道环绕在耳边打架的是我这帮最好的兄弟。更烦了,谢谢了兄弟们。 晚上我没回去,就在王爷府歇了。谌辛焕披着外衫出来,见我还站在走廊里,便走过来跟我站做一排。我看着月亮道,“王爷,是你帮忙安排的吧?” 他咳咳两声,“我只是帮了个小忙。” 那真是帮了我个大倒忙。翟秋子出现时我就猜到了,布置那么精美,不可能没提前打过商量,难道他也要跟那些大人一样,犹如没有血缘关系的远方亲戚似的,劝说我年纪到了该成个家了?我印象里他不是这样,他总是笑着,谁提要求都说好。 春风和沐,万事顺意的一个人。他在玦中人气地位名望很高,人人都喜欢他,又是没有攻击力的模样。他年轻时征战沙场,中年时就推脱有病,卸任在家,躲过皇帝诘难。又因大臣都为他说好话,也愿意出手保他,纵使圣上快杀光宗氏子弟,也没动他。 他道:“月有阴晴圆缺,亏满盈虚,你以为你每日看的是一个月亮,其实早就不是同一轮了。怎么,翟秋子又让你心疾发作?我提点提点她,下次叫她不要这么搞了。” “我这不是心疾,我哪有心疾?”我纠正他道,“癔症而已,想好还是能好的。” “那你为何不想好?” “不是不想好,是它本来就没事,偶尔着急上火才……不是大毛病,死不了人,你看有人着急就头疼脑热,不也是一样吗,晕过去了是肝阳上亢,气郁化火,邪火入侵才需吃药,我不过是短暂的肚子疼,没什么大事的。” “但翟姑娘的琴技是真不错。”他笑道,“当作请来为我的游园会助兴了。” “梦是什么?”我问他。 “梦是存在的另一个世界,只是不受时间空间,客观环境,外在条件限制,我始终认为,我们都有去向另一个世界的机会,做梦就可以。”与我的答案相差无几。可我问:“要是受到限制呢?” “我没见过,你见过吗?”他同我一道看向这月亮,“要是梦里都受到限制,那可能在梦里就实现不了愿望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