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王冠 14(欣强/盛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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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响是从西萍县出差回来之后变得有些古怪的。 几乎每个周末都找不到人影,偶尔还会请几天假,不是说自己哪哪有病,就是说他爸哪哪有病。前几天他用他爸要做阑尾炎手术为借口请假的时候,我正巧在公安局门口迎面撞上了本该在手术台上的他爸,他爸是想进去找他的,骂骂咧咧说这臭小子这几个月往家里寄的钱越来越少了,要不是我拦了一把,他爸愿意给我这个年轻的副局长一个面子,李响这刑警队长,十有八九都得写检讨。 李响这几个月到底干什么去了,我刷到过一条李响秒删的微博,定位是在西萍,他发了一张夕阳照片,配文是,阳光真好。这小子,什么时候这么文艺过。我虽然心里犯起过嘀咕,但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应该说,这六年来,我好像,也几乎没再把什么事情放在心上过了。 孟钰说我变了,性情淡漠了很多,才三十出头,发丝里就夹杂着不少银灰色,她和杨健的婚礼上,我作为她哥,陪她爸一起上台的时候,看着和她爸跟哥俩似的。我说那以后我管老孟叫哥呗,孟钰扇了一下我的肩膀,然后,又犹犹豫豫,老生常谈地劝了我一句。 她说,安欣,高家……高启强的事,你也该放下了。 我笑了一声,说,我有什么不好放下的,都过去六年了,我八年前才认识的他啊,两年而已,能有多深的交情。高启强他是咎由自取,你要是不提,我都把这个人彻底忘掉了。 我早就忘掉了。 忘了八年前,我第一次遇到他时见到的画面。一个omega,被打得满头是血,脸都肿得变形了,还像疯了一样,死死抱住殴打他的人的小臂,狠狠地咬下去,莹白的贝齿陷进男人的皮rou里,咬得皮开rou绽,鲜血顺着牙缝股股溢出,流满了他的下半张脸。 忘了他警惕心极强地蜷在审讯室里,后颈上贴着的劣质抑制贴被汗水浸得快要脱落。不知是太没有廉耻心还是太有廉耻心,他反反复复地强调,他有性病,有梅毒,插他的屄会死人的,全然忘了他被带到这里之前先被送去了医院,我看过检查报告,他的下半身干干净净,还是处子。李响蹙着眉,大喝一声别说没用的废话,我却是理解他的,他连我们两个警察都不信任,这世道对omega太过恶毒了,他怕这两个和他独处一室的alpha 会对他图谋不轨,也是人之常情。我把水端到他手边时,正好赶上了他那张摇摇欲坠的抑制贴彻底掉落下来的前一秒,我眼疾手快,赶忙把那张抑制贴捂了回去。他触电似的猛然一抖,惊恐万分地抬起那双漂亮的圆眼睛看向我,猫科动物似的,瞳仁因为害怕而放大。我红着脸,脑子里一团浆糊,结结巴巴解释说是因为抑制贴快掉了的原因,我没有想要轻薄他的意思,我知道他是正经omega,是好人来的。他听了我的解释,几簇长睫毛颤了颤,陡然掉下了两颗泪,摔到了他的手铐上。 那天回家之后,我没舍得洗手。 哦,我还忘了我们之前的握手,拥抱,亲吻。忘了我们是怎么两情相悦,忘了他做的家常饭菜的味道,忘了他颈后轻柔的咖啡香气。 好神奇,他的信息素是会发生细微的变化的。我们刚在一起时,他身上是拿铁味道,后来我们的感情越来越深,他的气味也越来越像卡布奇诺。 再后来,我们分道扬镳,他在干爹陈泰的授意下接手了徐江的白金瀚,成了一杯爱尔兰咖啡,以威士忌为基调的鸡尾酒,见到我时,总是扬起下颌,一双眼睛微醺似的睐起,带着点明目张胆的挑衅,和隐隐约约的勾引。他穿的西装和风衣一件比一件名贵,言谈举止骄矜乖张,仿佛天生就是一只尾翎鲜艳的雀鸟,那些像只灰扑扑的小母鸡一样的过往,只存在于我的回忆里。 我好想念那只小母鸡,圆滚滚的,善良柔软,诚恳单纯,只有在为了保护他身后的那群小鸡崽子时,才会亮出他锋利的喙。 他走得太快,爬得太高,陈泰对他也太好,这总让我觉得不安。太多的事情连迭发生,一起起的死亡事件与他挂钩,我怕他彻底沉入酒缸里,变成一杯赤红色的血腥玛丽。我拼了命地拉拽他,他拼了命地推搡我,他知道我是为他好,我也知道他的贪婪与惶恐,我知道,他是穷怕了。我是他唯一的alpha,每个月他都会用“需要一个临时标记”为理由来找我,他对我了解得太过深入,他知道只有这个时候,我会对他服软。为了哄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他多吃一口饭,我什么话都能说得出口,连“只有你最重要只要你开心我什么都不在乎整个京海我都不在乎”这种初中alpha才会讲的情话我都能一遍遍在他耳边讲。 我不想让他变成血腥玛丽,他也确实没变。但鲜红的液体,还是出现了。 高家的鼎盛终于还是走到了末路。高启强太过春风得意,连高启盛在偷偷贩卖摇头丸的事都没发现,发现之后,还天真地以为,他们高家如今在京海一手遮天,只要弟弟就此收手,就查不到他们头上。殊不知高家的崛起不过是陈泰的有意捧杀,陈泰与赵立冬两只老狐狸联手,将高启强作为省里派来的扫黑调查组的业绩献了出去。 眼见着高启强一次次被传唤被扣押,我急得快要发疯,我爸和孟叔口径一致,说高家不止涉黑还涉毒,毒品是没人敢碰的大事,责令我不许插手,把我关在家里不让我出门。过了两天孟钰偷偷来见我,隔着门给我带了个糟糕的消息,说调查组里面有赵立冬的人,为了逼供,把高启强锁在屋里,扒光了他的衣服,用alpha信息素刺激他发了情。就在他快要被强jian的时候,李响破门而入,把那个调查组的人打了,现在李响也被停职了。 就在一切陷入僵局的时候,终于迎来了转机。 他的弟弟高启盛,爬上了白金瀚的楼顶,吸引来了一圈围观群众。他对着人群,把所有的罪名揽到了自己身上,他说他哥不过是个废物omega,那些杀人,放火,绑架,贩毒,办赌场,组织卖yin的事,都是他干的。说完这些,他对着步履踉跄地拨开人群的高启强心满意足地笑了笑,说,哥,别忘了我,然后就纵身一跃,在他哥面前,摔成了一滩红通通的血rou。 那时孟钰正好抓住机会偷到了钥匙把我放了出来,可我,还是来晚了一步。我赶到现场时,高启强跪在地上,脸色比纸钱更白,他的白西装上滚了泥灰,溅满鲜血,他试了好几次,才抬起僵硬的手臂,把弟弟破碎的眼镜拾了起来,歪歪扭扭地戴回了弟弟脸上。他是想要哭嚎出声的,但他张了张干裂的嘴,嗓子哑到一丝声音都挤不出来。 他后颈的抑制贴又一次快要脱落了,即使是最高档的抑制贴,在被那么多汗水泡透的情况下,都是粘不住rou的。 和第一次一样,我又伸手盖住了高启强的后颈,这次,他只呆滞地跪坐着,泪水掉落进了血泊里,溅出小小的涟漪。他没有回头看我。 把他送到警局做笔录后,我闻了闻自己的手掌,是苦涩的美式咖啡味道。 高启强受了极大的刺激,那天之后,他的身体变得愈发孱弱,谁都不见,连床都下不来,一天之内有大半时间都是昏迷的,连高启盛的葬礼,都是高启兰cao办的。唐家兄弟一口咬定所有的事情都和他高启强无关,是高启盛下的命令,他们兄弟两个去做的,最后两人都判了终身监禁。他家以前的保姆告诉我,高先生听说这件事的时候,吐出了一大口鲜血。 唐家兄弟原本该是死刑的,是我跪下去求了我爸,因为我怕,怕高启强承受不住。我爸松了口,但他也提了个要求,他要我和孟钰订婚。 不是真的订婚,有个比孟叔还高一级的领导,他儿子喜欢孟钰,像是听不懂人话一样死缠烂打。孟叔正在晋升的关键期,不好直接撕破脸,孟钰便想出了这个馊主意。 说是馊主意,好像也没有更好的主意了。想要扳倒赵立冬和陈泰,孟叔的晋升,就不能出纰漏。我想,订婚而已,不算什么的,公职人员不能大cao大办,只要我不说,这件事高启强永远都不会知道。 可他还是知道了。 我是个蠢货,当高启强打电话跟我说,想见我一面时,我什么都顾不得了,直接跑了过去。 我忘了摘订婚戒指。 短短一个月,他像是瘦了二十斤,也许不止,他的四肢干瘪成了烧过的火柴杆。那件睡袍,我上次见时,几乎要被他饱满圆润的胸脯和屁股撑破,如今只空荡荡地挂在这副骨头上。他坐在沙发上,刚动了一下嘴唇,就看到了我左手中指上的戒指。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心头一紧,赶紧把戒指摘了下来。我想跟他说我和孟钰只是假订婚,我想娶的只有他一个人,可我,我看着他那双空洞的眼睛,我说不出口,我没法将那些缘由告诉高启强,我没脸说。我一个alpha,只能靠买卖自己的婚姻来达成目的,我和鸭子有什么区别。 还好,高启强并不在意。 他笑了笑,用手臂撑着茶几,勉强站起了身。在我上前来扶他时,他扑到我怀里,圈住了我的脖子。 “你还没有和这么瘦的我做过吧。”高启强挺起胯部,在我身上蹭了蹭,声音暧昧又低哑。 “怎么样,安欣,要不要试试新口味。” 我想要拒绝的,我怕他的身子受不住,可我给了他太多次临时标记,当他刻意释放自己的信息素时,我根本抵抗不住。 他真的瘦了好多,他跨坐在我身上起伏,我握住他的腰时,摸到的不再是丰盈软嫩的皮rou,坚硬的骨头硌得我手疼。 最后我忍不住掉了眼泪,我抱着他,哭着跟他说老高你好不好跟我回家,我不想再看你受苦了,罚金我可以陪你一起还,我们好好过日子。他捧起我的脸,认认真真地跟我说好,他说,安欣,我们该有个新开始了。 第二天,他带着他的meimei,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早就变卖了他所有的资产,给他死去的弟弟还有唐家兄弟交够了那笔巨额赔偿金。房产中介上门时我还躺在床上没睡醒,差点就光着身子让人扔出去。他什么都没留给我,除了一张床头柜上的纸条。 他说他什么都没做错,他害的那些人都是他们活该,都怪我们这些狗条子非对他穷追不舍,都是我把他逼到这个地步的。他说安欣你等着,我会傍上一个位高权重的alpha,我会继续做杀人放火金腰带的高老板,继续过我纸醉金迷的好日子。他说,安欣,我恨死你了。 前一天晚上,他说,安欣,我们该有个新开始了。原来他的意思是,我们该各自有个新开始。 回去之后,我大病了一场,长出了第一根白头发。 李响坐在病床边,唉声叹气地劝我想开点,我哑着嗓子对他说,没关系,一个没良心的omega而已,我很快就能忘了他的。 你看,我现在不就忘了吗。 西萍县治安不好,鱼龙混杂,孟钰接了个采访任务,杨健本来是想陪她去的,但他临时有事,只能让我帮忙陪孟钰过去。 孟钰的这个任务还真有点危险,是暗访西萍县的一个夜市。那个夜市虽然表面是卖小吃的,其实有不少omega流莺混在里面,做皮rou生意。孟钰虽然是beta,但相貌比很多omega都出众漂亮,没有我陪着,她爸还有她老公,是绝对不会允许她出现在这种危险地方的。 孟钰却很不耐烦,她嫌我在旁边碍手碍脚,戴好口罩进了夜市就跟我分开了。我再三叮嘱她遇到危险就按响警报器,我好赶过去救她,她摆摆手表示知道了,然后就钻进了人群里。 孟钰的线人提供的情报没错,我刚走了没几步,就看到了路边有一个浓妆艳抹的omega正抓着男人的手往自己的下半身探去。我尴尬地移开了视线,急匆匆往前迈了几步,一个看着大概四五岁的小女孩,撞到了我腿上,哎呦一声,摔坐到了地上。 我吓了一跳,赶紧蹲下去把她扶起来,问她有没有事,小女孩手脚麻利,自己拍干净了身上的灰尘,摇了摇头。 “我没有事的,谢谢叔叔。” 这个小女孩长得很可爱,单眼皮,眼睛很大,很有光泽,嘴巴翘翘的,像只小鸡仔一样。不知道为什么,给我一种莫名的亲切感。她头上的向日葵头花虽然便宜,两个麻花辫却编得很精致,看得出是被家里人精心呵护着的。 既然如此,她的家人怎么会放心让她一个人在这种乱糟糟的地方乱走呢。我牵住她的手,半跪着问她,她爸爸mama在哪里。小女孩软软地回答我,爸爸在上夜班,mama就在这里摆摊,卖杂粮煎饼,mama渴了,她用零花钱去给mama买豆浆。说到这里,小女孩看了眼自己空荡荡的小手,这才发现,那杯豆浆在她刚才摔倒时掉到了地上,洒了一地。连自己摔跤都没有哭的小女孩,嘴巴一扁,眼瞅着就要大哭起来了。我最怕小孩哭,一听小孩的哭声我就头皮发麻。我赶紧把她抱了起来,说是叔叔的错,叔叔赔你一杯,好不好不哭了。她这才抽噎着,指了指豆浆摊位的方向。 小女孩坐在我的手臂上,指挥着我买了一杯豆浆,她说要热的,我问她,这么热的天气,为什么不买凉的,她说她mama身体不好,喝凉的会肚子痛。好懂事的小姑娘。我跟她说,道歉是要赔偿双倍的,除了赔她mama一杯豆浆,我还可以赔她一杯豆奶。 她摇了摇头,辫子末梢扫着我的鼻头,有点痒。 “叔叔,我不能要。我mama说了,不该自己拿的东西,不能拿,拿了就会付出代价的。” 小姑娘在走到夜市中段的时候就不让我抱了,她跳了下来,拎着豆浆朝几步外的煎饼摊位跑去。一个穿着黑色长袖卫衣的男性omega正背对着我们和隔壁烤肠摊位的老板说笑,听到小姑娘一连串的mama,他才笑盈盈地转过了身子。 “好啦,花花,妈在呢,怎么——” 他怔在了原地,我也是。 高启强。 高,启,强。 我以为再见到他时,他会是志得意满的,穿着他标志性的白西装,趾高气扬,香水的味道浓到呛人。 可他只穿了件旧卫衣,即使是深黑色的,也能看得出这件衣服被蹭上了多少油渍。他好像又回到了旧厂街的菜市场,不,比那时更糟糕,即使是那个时候,他的脸庞也不像现在这样憔悴黯淡。八年前,他的眼睛还是有光的。 大概是因为没时间去剪头,他的头发已经长到了肩膀,在脑后随意地绑成了一小团,发尾是枯黄的。他先把自己的女儿扯到身后护着,有些慌乱地眨着眼睛,好半天,才想好了该用什么态度对待我。 他和六年前一样,摊开了双手,玩世不恭到像是,他并不是站在烟熏火燎的夜市里,而是他曾经那座豪宅的长台阶上。 “怎么样,安警官,这下你满意了吧。”他嬉皮笑脸地对我说。 “你不是一直看不惯我小人得志的暴发户样子吗,恭喜你啊,终于亲眼见证了什么叫恶有恶报。” 如果当时,我的大脑没有被这次意料之外的重逢涂抹成一片空白,如果当时,我能再细心一点,或许,我就能注意到,因为他的动作而微微滑落的袖口下,他左手的手腕内侧,横亘着一道狰狞骇人的rou色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