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三大队》程兵与《影子》王士涂的椰奶拉郎小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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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士涂与程兵的再次相遇,是在十四年之后。 一开始,他们都没有认出彼此。他们在一栋厂区家属楼的楼梯上擦肩而过,顶着两颗花白灰颓的毛躁脑袋,一个夹着磨出毛边的皮包往下走,一个扛着桶装水往上走,走出去三四个台阶,两人才后知后觉地停下了脚步。王士涂半侧过身子,盯着男人佝偻脊背上印着的送水公司的联系方式,迟疑不定,犹犹豫豫地,叫出了那个名字。 “……程兵?” 大概过去了十几秒,掉线的男人终于有了下一个动作。他托了托快要从肩上滑下去的桶装水,微微偏过脑袋,眯着眼,似乎半天才认出对方是谁。 “王……士涂,好久不见。” “是好久了,十多年了嘛,我刚刚都没认出你……来来,别客气,我帮你。” 王士涂还是像过去那样,热情过头,又有点神经大条,根本没有品出此刻空气里的尴尬似的,硬是从他肩上抢过了那桶水,踉踉跄跄把水拎上了二楼。一桶水对双性人来说重量不算轻,王士涂也不再是当年那个事事都要与男人争锋的年轻警官了,逞强拎水的后果就是两条老胳膊止不住的发抖,为了避免被他曾经的老对头嘲笑,他先将手臂背在了身后,然后才若无其事开了口。 “老程,你现在是……” “那个……” 一个皮肤晒得黝黑的短寸男孩,看着年龄恰好卡在成年与未成年的过渡阶段,小心翼翼从一楼的拐角处探了半个脑袋出来。他看了一眼王士涂,又谨慎地看了一眼王士涂身旁的男人,最后还是看回了王士涂。 “不是说,现在要回去吗。” 王士涂犹豫片刻,几步迈下台阶,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抽了两张纸币出来,塞到了男孩手里。 “你自己先回去,我这遇到朋友了,跟人家叙叙旧。路还记得吧,就左手边那个小区。门口那小超市有卖牛奶的,你顺便买一箱。买完就赶紧回去,别乱跑。” “不用了,我,我不爱喝那个……” “我想喝行了吧,哪那么多废话!” 眼见着王士涂眉间皱起了沟壑,男孩才把钱塞进了牛仔裤的口袋里,临走前,还很有礼貌地跟程兵说了句爷爷再见。 这句爷爷,让这对久别重逢的旧友一时之间陷入了沉默。好一会儿,程兵才摸摸鼻子,略显尴尬地笑了笑。 “太久没见了,豆豆这孩子,都不认识我了。” 王士涂嘴边快要升起的弧度按下了暂停键,他静静地看着眼前的男人,看得眼眶泛酸,半天才想起来要眨眼睛。 “因为你认错了,他就不是豆豆。” 他深吸一口气,别开了视线,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一些。 “这小子是我的……算是线人吧,叫小七,挺机灵的,能给我打打下手。我在追查的一起案子,有消息说,嫌疑人在这边出现了,我就带着他过来了。这孩子以前过得也挺苦的,刚才我们去人家家里走访,他那个眼睛,时不时就会落到那家的小孩正在喝的牛奶上……” 他的喉结突然拱动了一下,似乎有什么哽在了他的喉口,程兵没注意到他的异常情绪,还干涩地笑了一声,接着他的话说了下去。 “豆豆小时候也爱喝牛奶,是吧,慧慧……慧慧不爱喝,我记得那个时候,她经常偷偷的,把儿童套餐里的牛奶,塞给豆豆。” 王士涂垂着脑袋,在他说话时一直跟着小幅度地点头,捏着外套上的拉链片,机械地拽上拽下,拽了几个来回,然后轻笑出了声。 “可以啊你,程爷爷,记性挺好,没老年痴呆。” 程兵的脾气,倒是比年轻时要好点,被他这么揶揄都没生气,还主动问他待在这里的这段时间要不要订他们公司的水,有员工折扣,可以给他打五折。 这就让王士涂有些不好意思了。得知程兵送完这趟就可以下班了,他赶紧提出了邀请,让程兵跟他去他和小七的临时落脚点坐坐,买点下酒菜,两人好好喝一杯。程兵没怎么推辞,大概,也是挺想和他聊一聊的。 “这是我们队长的房子,暂时借我住几天。”王士涂边掏钥匙边说。 “他爸妈在市里给他买了这个两室一厅的房子,原本是打算留给他做婚房的,结果他去年调我们县里去了,这个房子就空出来了。” 程兵左手拎着毛豆,右手拎着花甲,嘴唇开合几下,还是没忍住,讷讷地问了句很讨嫌的话。 “你们队长?老王,这么多年了,你怎么,一直没升正队啊?” 王士涂拧钥匙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他推开门,耸了耸肩,满不在乎地说,“我志不在此啊,都是为人民服务的,管什么正队副队的。” “……也是。”程兵跟在后面进了门,将两个打包的凉菜放到了客厅的茶几上。 “我这想为人民服务,都没机会。” 王士涂抿了下嘴,局促地搓了搓手,意识到自己好像又不小心戳到了别人的伤疤。程兵的事,已经成了他们警察口口相传的经典案例,几年前他差点被一个嚣张的人贩子激得动手打人时,他们局长也是用这件事来训斥他的。局长怒气冲天地问他是不是想成为下一个程兵,他躺在沙发上,恍惚中想到,十年前,“下一个程兵”,曾经是每一个警察都想获得的赞赏。 他想要转移话题,于是扯着嗓子喊起了小七,想让那小子出来打个招呼,结果,喊了好几声,都没有人答应。 不对。不对不对。 不应该的。他,他跟小七说过了,让小七待在家里,小七,小七很听话的。 怎么不在,本来该在的,不在了,怎么不在了。 怎么办,怎么办……是不是出事了,小七会不会也出事了…… 程兵没有看到王士涂在那一瞬间失去了血色的彷徨脸庞,他当时弓着身子,正忙着把靠着鞋柜放的那箱牛奶挪到冰箱旁。在王士涂呼唤小七的声音停下来之后,他听到了一阵杂乱急促的脚步声,背后的人屋里屋外杂乱急促地奔走了几个来回,然后,径直朝着他跑过来,猛然抓住了他的胳膊,用力很大,扣在他手臂上的几根手指都发白了。 “小七不见了,孩子不见了,你帮我找啊,你帮我找找他……” 程兵皱起了眉,他注意到了老友此刻有些涣散的眼神,和不断发抖的嘴唇,显然,王士涂状态不大对劲。 看他没有什么反应,王士涂呜咽了一声,松开了他,扶着墙跌跌撞撞往外走。 “老王。”程兵喊住了王士涂,在对方惶惶然回过头时,拎起了茶几上的一张纸。 “人家给你留纸条了,说是卫生纸没了,门口超市也没有,他去前面那个小区看看。” 王士涂几乎是扑过来的,他劈手夺过了那张纸,确定了纸上的内容就是自己刚刚听到的那些之后,他松了口气,整个人也恢复了神采,仿佛刚才的异样只是程兵的错觉,又开始喋喋不休了。 “吓死我了……你不知道,这小子,以前跟一个流氓团伙纠缠不清的,我还以为他被那些人绑了,他又没有手机……好了,没事了,老程,酒就在旁边柜子上,你随便挑,我给你拿起子去。” 这段有点奇怪的小插曲,倒也没打扰他们叙旧。酒过三巡,他们脸上都挂了一层薄红,王士涂托着松弛的脸颊rou,跟程兵聊起了他那位好心借他房子的新上司,说到兴起,还打开微信,给程兵看了眼秦勇的朋友圈。最新一条是一张穿运动服的自拍照,配文是第二次跑了全马,比上次快了一分钟,突破自我的感觉真爽。王士涂指着那张汗漓漓的脸问我们秦队是不是长得挺帅的,程兵咽下一口啤酒,闷声嘀咕,长了一副爱撬别人墙角的脸。 王士涂嗤了一声,戳一戳程兵的肩膀,一字一句说,你就是嫉妒人家年轻。年轻,而且,前途无量。 “这有什么。”程兵淡淡地说。 “咱们年轻的时候,也很前途无量。” 王士涂攥着酒瓶的瓶柄,半阖着眼安静了一小会儿,然后,他笑了。 “老程,你还记得咱们年轻时什么样吗?巧了,我这还真有。” 他打开手机,在相册里翻找了半天,翻出了一张拍摄于十四年前的照片。这张照片跟着他辗转了好几个手机,画质很差,但还是能很清晰地看到,照片里的两个小孩和两个大人都笑得很开心。 谁能想到,就在拍下这张照片的几个小时之前,那两个大人还在当众吵架,吵得热火朝天,狗血喷头。 当时程兵是借调过去的,拖家带口在风景怡人的照阳县待了一年,为他们县公安局破获了不少重案要案。此人能力强,但是脾气傲,还有点——用王士涂的话说——爱装逼。王士涂虽然是个早早结婚生子的传统双性,但他性子大大咧咧,最看不惯这样的男人,他们一起工作的那段时间,几乎是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 那天也是,一开始就是工作思路上的分歧,吵着吵着,他俩就……都有些口不择言了。 “王士涂,你不懂就不要瞎指挥,我看你最好还是收拾东西回家好好管孩子吧。” “你什么意思程兵,看不起双性人?这都解放多少年了,你怎么还是这种僵尸思想?你怎么不回家管孩子?” “我女儿我用得着管吗,倒是你,我跟你说的是认真的,你家豆豆真得管了,他咬人啊,给慧慧手都咬红了!” “我再跟你说一次他那是在给慧慧咬手表!是小孩子闹着玩!是慧慧让他咬的!慧慧也给豆豆咬了一个啊,你怎么不说!” “那能一样吗,你那是儿子我这是闺女,我女儿以后还打算考舞蹈学院呢,要留疤了怎么办?” “儿子怎么了,我儿子说了要当演员的,以后什么中戏啊北电啊,都排着队来找我儿子,我们还怕留疤呢!” “你别做梦了,人家都说儿子身高随妈,你这身高,嗯,他以后一米七顶天了。” “姓程的你他妈——” 他们就这样寸步不让大吵了一架,摔门而去时还互放了狠话,说再也不想见到对方。结果,几个小时之后,他们就一个牵着女儿,一个抱着儿子,在一家餐厅门口相遇了。 慧慧和豆豆倒是关系很好,一见面就亲密地搂搂抱抱,把两个尴尬的成年人撂在了一旁。他们之所以来这家餐厅,就是因为两个孩子约好了想来。这家餐厅和宝可梦在儿童节到来之际搞了个联名挑战,父母双方如果能在十五分钟内一起吃掉一份超大份的蛋糕,就会赠送一个大型的皮卡丘乐高积木,俩孩子商量好了要一起拼。 程兵和王士涂的伴侣今天都临时有事,来不了,在两个孩子四只水汪汪大眼睛的攻势下,为了不让孩子失望,他俩只能临时假扮起了一对父母,硬着头皮接下了这个挑战。 程兵不爱吃这种甜腻的东西,埋头苦吃时的表情如临大敌,简直比看案子材料时还苦大仇深,王士涂看得想笑,因为怕耽误时间又不能停下来,就一直在憋笑,憋得好辛苦。好不容易吃到最后了,王士涂一抬头,正好看见程兵鼻子上蹭到的一大块奶油,一下子没忍住,别过头去笑得直咳嗽。程兵一脸莫名其妙地瞪他,嘴里还一直在不停地嚼蛋糕,跟个马似的。他一看程兵就笑得吃不下去,只能急匆匆抬起手,帮程兵抹掉了鼻头上的奶油。 两人肌肤相互贴合的那一秒,嘈杂混乱的餐厅,忽然就陷入了宁静之中,他们愣愣地看着对方,像是第一次认真端详对方那张意气风发的年轻脸庞。 那时他们刚刚联手破获了一起跨省的团伙盗窃案,被省厅称作他们警局的青年才俊双子星,对这个称呼,他俩都是嗤之以鼻的。 他们一向不和。王士涂看不惯程兵强势,看不惯他说一不二,看不惯他那件贴身剪裁的深色衬衣,能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他精瘦强劲的公狗腰。程兵看不惯王士涂没心没肺,看不惯他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呲着个牙傻乐,看不惯他总穿轻薄的纯棉T恤,乳尖顶出两团蓬松的山峰,风一吹,连rutou的形状都清晰可见。 他们是两枚合不来的齿轮,棱角都太过尖锐,锋芒毕露,强行放在一起,难免会擦枪走火,蹭出火星子。 “爸,你快点呀!” “mama别发呆了!快来不及了!” 两个孩子焦急的催促声,及时将他们拽了出来。他们欲盖弥彰似的将头埋了下去,加快了把蛋糕往嘴里塞的动作,紧赶慢赶,终于赶在最后一分钟完成了任务。 这张照片就是在他们拿到大奖后服务员帮他们拍下来的,他俩的脸上,除了笑容,还有没擦干净的奶油。服务员提议让他俩一人抱一个孩子挨着站,他们不约而同摇了摇头,把两个孩子推到了中间,隔出了一个合适稳妥的距离。 他俩那时都才二三十岁,有大好的前程,幸福的家庭,清晰冷静的头脑,一点小小的火苗,微弱的悸动,并不会让他们做出任何越轨的举动。 拍完照片的一个月后,乐高拼完了一半,程兵调回了原来的工作地,他们之间,再也没有过联系。 直到那件惊动了全省的公安机构的大案发生,王士涂才在局长口中,再一次听到了这个名字。一夜之间,天之骄子,成为了暴力逼供的杀人犯。王士涂一时有些怅然,他想过要不要去探视一下,但又想到程兵从来没给过他什么好脸色,见到他别以为他是去落井下石的,再气出个好歹,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有一天,豆豆大概是从哪个家长口中听到了些什么,放学时坐在他的自行车后座上,拽着他的衣角问他,那个经常给我买怪味豆吃的程叔叔,真的是坏警察吗。他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不是的。你程叔叔……是个很好的人,他只是,运气不大好。” 那时他还不知道,他自己的运气,也很差。 那个乐高积木,被他保存在他锁起来的儿童卧室里,至今,只拼好了四分之三。 “也不能怪小七叫你爷爷。”王士涂将手机盖到桌上,真心实意地感慨道,“你看你十多年前多帅啊,你再看看你现在,你倒是也收拾收拾啊,弄得跟个拾荒的老头似的。” 程兵抬眼瞥他,没好气地怼了回去。“你又好到哪去了,你跟那小子站在一起,一看就是中央台总放的那种,好心的学生帮收废品的奶奶捡矿泉水瓶的公益广告。” 王士涂刚剥开一粒毛豆,顺手就把豆壳砸向了对面的臭老头,气恼地说,“你真行你,四五十了说话还那么难听,也就是嫂子脾气好,才能跟你过下去……” “离了。” 程兵头也不抬,剥了颗豆子塞进嘴里。 “慧慧……也,挺忙的,不怎么跟我聊天。我连她在哪里上大学,都不知道。豆豆呢,他应该也上大学了吧?” 安静的房间里,只能听到剥豆子的咔嚓声。王士涂的指甲尖插进了豆壳里,他的手指在发抖,发麻,又没什么力气,试了好几次,剥下了一小块。 “豆豆丢了。” 他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挤开瑟缩的喉咙,将这几个字讲出来。 “就在……你进去之后不久,在幼儿园门口出的事。后来……我爱人,也生病了,几个月,人就没了。” 煮熟的毛豆从他颤抖的指尖掉落,他抬起手,抹了一把脸,多年的奔波cao劳让他脸上堆满了岁月的痕迹,即使被泪水润湿了,也是很粗粝的质感,摸上去并不舒服。 可还是有人,轻轻地,疼惜似的摸了摸他粗糙的脸。 程兵的手掌,很宽大,硬茧很多,还有不少疤痕,一看就知道,这些年他为了谋生,做过不少苦力。 两张砂纸叠在一起,来回摩擦,会生出许多热气,足以温暖两颗冰冷多年的心。 他们是彼此的白月光,如今又都成了饭米粒。 但幸好,他们如今都倾家荡产,一无所有。对他们这种饥肠辘辘的乞丐来说,最需要的,就是米饭。 借着酒意,他亲了程兵。 王士涂许久没有和人接吻,明明是他自己主动的,亲上去后脑袋就断了线,嘴都忘了张。 因此,他也没有听到,钥匙在大门的锁孔里转动时发出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