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凌睿可以是很多人的海洋,但与王越无关。
凌睿是最近发现王越开始疏远他的。 早几个月的时候,这位从天而降的弟弟只是自卑胆怯,面对他人的关心有些手足无措,但看向他的目光仍是朝气蓬勃。那时候王越因为凌姨的关系刚进公司,总经理是凌睿的表姐,待王越也好,但旁人猜疑的眼光和闲谈的话语却如同美梦之下的毒箭,暗戳戳地刺向他的痛处。 “这人是谁啊,好土啊,你看过他的简历吗?” “看是看过,你敢相信他只有初中学历,工作经历竟然是工地搬砖和送外卖?” “你这话就不对了,初中学历怎么了?说明白纸一张可以从头培养。送外卖怎么了?说明人家对街道情况了如指掌……” “哈哈哈还是你会语言艺术!” “人家可是董事长夫人安排进来的人,就是小学学历我们也得收啊,你有这关系你也行……不说这些了,待会还要开会呢。” 王越站在走廊的转角,攥紧拳头,指甲的印痕深深地刻进掌心。他早已洗完了手,却洗不净他身上经年累月的疲惫、粗糙又满是疤痕的手指,生活的重担夺走了他眼里的精气神,压弯了他的脊梁骨,他无力反驳这一切。 即使穿上了凌姨新买的西装,剪去了过长的额发,可镜中的人仍是那副熟悉又陌生的模样,微微驼着背麻木不仁。 “王越,你怎么在这儿?” 问话的人是凌睿的表姐,他的上司,付念之,正对镜梳理着头发:“马上就要开会了,你把我桌上的文件带到会议室来。” “好的,我马上去。”王越收拾好情绪,带上笑容走出转角。 如果你中了五百万的大奖,你会怎么做? 五岁的王越会咬着手指头,兴奋地计算着每一笔钱的用处,要先给父母买一栋大房子,给自己和哥哥买装满房间的玩具和零食,最后一定要在他最爱的游乐场办一张终身VIP。而二十五岁的王越已经吃尽了人间的苦头,他宁愿花光全部身家,只为了回到五岁那年、那场车祸前,改变时空的轨迹。 可是人生没有如果,时光无法倒流。 PPT讲到了第十张,按理说接下来该是宣布未来几周的工作安排,付念之的手指在办公桌上敲了两下,示意众人看向她。 她清了清嗓子,视线在众人的身上扫了一圈:“……听说你们对我的新助理很有意见?” “在外头不是聊得挺大声的嘛,这会儿怎么一个字都不说了?来,我的位置让给你们,上来好好说说,大家都认真听听。” “项目做的不怎么样,舌头倒伸得挺长的。上回八卦陈总的家事被人家撞见,陈总宽宏大量没计较,我也没太追究,现在倒好,该说的不该说的都敢说。”付念之点了几个部门主管的名字,语气不善,“管好你们手下人的嘴,下个月就要和宜京谈合作了,徐家太子爷可没有那么好脾气。” 事后王越郑重向付念之道了谢。 “没事,你初来乍到,我理应照顾你的。” 兴许是付念之来家里吃饭的时候与凌睿提起了这事,凌睿便单独同王越聊了聊天。 玻璃门内是付念之拉着凌姨说俏皮话,王超围着她们乐呵呵地笑,玻璃门外晚风吹拂绿萝的藤蔓,两人一齐靠在阳台的栏杆上,王越的手上还戴着洗碗的袖套,他刚从厨房里忙活出来,相对无言。 最终还是凌睿先开的口。 “我虚长你几岁,刚去医院实习的时候同你差不多大,有个患者家属不知为何突然追求我,每天坚持送花到门诊,送了三个星期,拒绝了好多回都不起作用,那人就在院内散播谣言,可把我愁死了。当时我因为不善交际,这事没少成为谈资,竟有不少人都信了。” “我没敢同我妈说,怕让她担心。这种事也不好与同学抱怨,便自己憋在了心底,好在我工作几年之后谈论私事的话语就少了许多。” “小越,我想说的是……刚进工作岗位,如果遇到一些困难或有烦恼想找人倾诉的话,表姐她比较忙,你可以来找我。” 王越松了一口气,笑弯了眼:“……哥,谢谢你,我会的。” 后来两人中午一起吃便当、晚上下班在家的空隙,也都会聊上几句工作生活的琐事,凌睿也由此了解到平日里沉默寡言的王越的另一面。 “今天准备材料的时候,打印机突然死机了,可把我急的,还好有个小姑娘帮了我一把。” “念之姐和我下周要坐飞机去西安,这个APP买票是这么用的吗……我还挺害怕的,毕竟是第一次出差,也不知道要准备什么行李,背个包应该可以吧?” “王超这次化疗吵着要喝可乐,我跑了两条街才找到便利店……不知道哥喝不喝,也买了一瓶放你桌上了。” “好像有个姑娘在诊室门口要你的微信号,哥,你不去见见吗?” “……胡闹。” 他往王越的碗里夹了一块rou,皱起好看的眉:“我去说说她,不要干扰正常工作的进度。” 凌睿还记得小时候的王越。那时他们两家是世交,王家总带着王超和王越来玩耍,王越有婴儿肥,含着手指头,圆眼睛咕溜咕溜地转,乖乖地任大人打扮,凌姨总是打趣要王越做她的儿媳妇,而他懵懂地盯着王越圆润的脸蛋,没忍住伸手戳了一下。好软啊,就像一团棉花,他还想再戳一下,就被王越攥住了食指,口齿不清地冲他笑:“……哥,哥……” 他对那双清澈的圆眼睛印象深刻,只是没想到再次见面,圆眼睛的主人已在苦痛中浮沉二十年,那双蒙尘的、黑珍珠般的眸子只有悲伤。 他护着王越,作为兄长、作为朋友也好,却像捧着一块濒临破碎的玻璃,哪怕呼吸重了也会加剧玻璃的崩溃,他无从下手。可他想护住的并不是一块玻璃,而是一株伤痕累累的狗尾巴草,只需要一点阳光、一点露水,也能顽强地活下去。 昨天王越送饭来医院的时候,他无意间看见王越的手机界面,是附近出租的房屋列表,价格排序,从低到高。 凌睿装作无意提起:“最近在看房子?” “……没事,就是随便看看。”王越匆匆忙忙关掉软件,不好意思地冲他笑笑,“有个朋友最近想租房。” 凌睿工作忙,不代表他什么都不知道。 “那正好,我手底下有间套房,就在医院后头,本来是打算用来午休的,但装修后我就一直住在家里,便宜点租给你朋友。” “不用,他也没那么急着要……哥,你晚上想吃什么,我下午没班,可以回去做饭。凌姨说明天周六你好像要相亲,今晚早点回家……”王越客气地回话,他一边打开便当盒分好筷子,一边巧妙地转移了话题,“听说是你的校友,那天上门拜访,还是我和凌姨接待的,蛮温柔安静的,待人接物都得体,凌姨也满意,挺配哥的。” 王越很少同他聊起工作的事了,躲避的眼神,刻意疏远的态度,礼貌而不失周到的举动,隐隐划出一道鲜明的界限。 其实不用界限,自二十年前那场变故后,他们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如果不是这场走投无路的阳差阳错,压根不可能遇见。 内陆河诞生于山区降雨或高山融雪,常常得不到充足的水汽补给,水量不丰,终其一生都无法翻越山峦与丘陵流向海洋。 凌睿可以是很多人的海洋,但与王越无关。 *** “……往下 落水的别管他 往下 下一步踏在哪 往下 黑色的路还长 往下 到底该逃去哪……” 今天那名姑娘终于挑了个凌睿在家的时间拜访,王越不好在家做电灯泡,拉着王超一齐出门,两人坐着地铁去了医院附近的街区。穿行在破旧的居住区里,要走过数条逼仄的小巷,绕过两座乱搭乱建的天桥,才能抵达那个低矮不起眼的中介店铺。他在心里计算好了,等骨髓移植手术一过,就在这儿租间屋子,方便王超术后的复查和取药,到时候再寻个特殊教育的托管班安置好王超,自己就可以安心上班了。 “……可是根本没有远方 根本没有家 根本没有放过 根本没有什么是能够相信的对话……” 不知道巷子里哪间店铺正在放音乐,丝丝缕缕的歌词钻进他的耳朵里,如同一层一层剥开他经年累月掩藏得很好的伤疤,王越心头一动,脚步停滞了两秒。 王超没那么多耐心,抓着小飞机走了这么久,嚷着闹着口渴,王越只好从路边的小卖部买了瓶矿泉水给他,前脚刚付了钱,后脚就瞧见了熟人。 她随意扎着长发,穿着一件洗褪色的风衣,拎几袋蔬菜,同旁人只是礼貌性打了个招呼,看见王越的时候才从眼里露出惊喜来:“王越,你怎么在这,好久没看见你了!” “来这办点事……我还以为你回老家了。”王越冲着她笑笑,“没想到会在这儿遇到你。” “钱还没赚够呢,怎么回家。我听林叔说你辞职带着王超去看病了,如今看来过得挺好,你哥状态也不错。”美林把掉落在鬓边的长发别到耳后,“我新租的房子就在附近,不上去喝喝茶?” 王越本打算拒绝,当他看见王超挨在她身侧炫耀新玩具,如同回到了过去小出租屋里相依为命的时光,不由得软了心肠,点了点头。 “喝点茶吧。” 水珠顺着玻璃杯的外杯壁滴落在陈旧却很干净的小茶几上,磨损的漆面模糊地倒映出玻璃杯中翻腾不止的茶叶。头顶的风扇吱呀吱呀地作响,吹动白色的纱帐,下午的阳光透过窗棂轻轻柔柔地落在略显昏暗的室内。 王越有些局促地搓手,只坐了椅子最前端的位置,他刚捧起玻璃杯,又连忙叫住美林:“……不用切水果了,我们坐坐就走,还有事要办呢。” “没事没事,王超好不容易来做客一趟,我记得他最爱吃苹果,说什么也吃点吧……你先歇着,我平时忙,这屋子是有点乱……” 王越盯着她忙碌的背影:“我记得,记得你年后不是……” 她的动作一滞:“……唉,你还记着这事啊。我已经在老家订婚了,戒指太贵重,平时干活也很少戴。” “那个人对你好吗?” “……还不错,挺会照顾人的。”美林在围裙上擦净双手,微微颔首,竟从眉宇间透出一股子少女怀春的羞态来,“我不就是回上海继续打工吗,他隔三差五寄东西过来,每天打电话问这问那,生怕我受了委屈。我都在这儿打拼七八年了,哪会怕这些……等明年结婚,王越,你可一定要来啊。” “一定来,我给你随个大的份子钱。” 王越无意识摩挲着大拇指上的旧疤痕,心头却少了许多苦楚,他跟着美林一起笑起来。 “那你呢,就没有相中的姑娘吗?” “我嘛……姑娘还是别跟着我吃苦了……” “等王超的病治好,还可以慢慢来呀,你瞧你现在打扮得多帅,可受小姑娘们欢迎了,说不定以后还三年抱俩呢……” 多汁的苹果一口咬下,混合着清甜的汁水和微涩的皮,王超吃得不亦乐乎,王越一边帮他擦嘴,一边回想起那张二十五年前的娃娃亲协议。 如果凌家忘了的话……最好忘了吧。 玻璃杯里飘荡的茶叶缓缓沉底,落地,王超却淘气地伸进一根手指搅动茶水,水流的漩涡让这杯茶永无安宁,形只影单的茶叶只能随波逐流,席卷进旋转、再旋转的涡流。 王越在他的手背上重重拍了一下,对着美林赔笑:“……再说吧,这谁又能说的准呢。” “小睿,这姑娘我瞧着挺好的呀,不用再接触接触?” “妈,不用了。” “人家可是大学时期就暗恋你,毕业工作后听说你还单身,特地跑了我们家好几趟呢。这么痴情的姑娘可不多见,更别说谈吐又得体,待老人家又好,我瞧着可喜欢了呢,真不用啊?” “……妈,真不用。” 凌姨一巴掌拍在他背上:“凌睿,你认真点,我问你话呢,要是真对人家姑娘没感觉,就直截了当跟她说清楚,别辛苦她一趟又一趟地跑。你那边不可能一个喜欢的姑娘都没有吧,咳……咳要是小伙子妈也不是不接受,总得带个人吧。” “妈问你,你真没喜欢的人啊?” 凌睿避开凌姨探究的视线:“……好像快到五点了,小越说他今晚要做饭来着,怎么还没回来?” “小越好像带小超出去玩了……我们小越的饭菜做的可不比大厨差,你要多学学啊。” “上次吃了鸭血粉丝煲,挺好吃的。” 凌姨叹了口气:“不说你了,小越也没什么动静,可把我愁的……不过说起来,你还小的时候我们大人还签过一份结亲协议,我还好好存着呢,就是你和小越,谁能想到二十多年后你们两个还在打光棍……” 凌睿心头一动:“……妈,那协议如今还算数吗?” “那自然是不算。原来小越在他妈肚子的时候,我们一直以为会是女孩,才定了娃娃亲,后来他出生,我们也说看小孩自己的意愿,谁知道后来王大哥一家出事……不提了不提了,待会小越就要回来了。”凌姨刚想喝口水,后知后觉地发现了端倪,“小睿,你不会……” 她从小到大都很有自己主见、十分省心、除了婚恋让她头疼一阵但行事从不出格的儿子,面对她的疑问却罕见地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