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天上的云却想要追求地上的泥。
王越的第一反应是凌睿不会在开玩笑吧,还是拿他寻开心?但他很快发现,凌睿真的开始追求他了。 可凌睿又小心得很,不知道是从网上还是别人口中学到了一些笨拙的追求方法,又顾忌他不同于女性的身份,倒是没有傻乎乎地送一大捧鲜红的玫瑰,而是变着花样接近他,不是分担王越的任务抽空去买菜,说要学着做菜,让王越教教他,又把他一名刚回国的特殊教育专业的朋友好说歹说留在了上海,让王超成了她的学生,就是说要带着王超出去散心,也把王越一齐带上。 王超一听到“出去玩”三个字,就能开心疯了,喜滋滋地拽着凌睿的衣摆不松手,一边还招呼王越:“弟!弟,出,出去玩,我们一起!” 凌睿驾着车去浙江嘉兴,驶过蜿蜒的山路,道路两旁郁郁葱葱的草木飞速后退,山顶的丰草长林与澄净的蓝天相接,鸟雀啼鸣,昆虫飞舞,四野无人,只有簌簌的风声。深吸一口山林间的空气,漫步其中,是不同于水泥森林的广阔天地,王越被繁忙工作连轴转带来的疲惫也缓解了许多,特别是在凌姨和凌睿的关照下,王超治疗的效果超出了他的预期,医生说手术可以暂时不进行,只需要保守治疗,他身上的担子也轻了些。 王超在最前边撒欢,逗蜻蜓、玩泥巴,摘了路边不知名的紫色小花献宝似的递给他:“弟,我给你戴上!” 王越没有拒绝,微微侧头,任由王超把那朵细小、又弱不经风的小花别在了他的耳边。 “弟,弟!你真好看!” 王越微微一笑,摸摸他的头:“去玩吧。” 王超得了他的准许,背着蓝色小包忽的又跑远了,王越看着他的背影不急不慢地走着,凌睿就站在身侧,两个人中间却隔了一米的距离,沉默无言。 最后还是王越开的口:“……哥,我桌上那些书是你的吗?” 他昨晚发现自己在三楼学习的小书桌上多了好了七八本高中参考书,都是最新版的教材诠释和习题册。 其实他不用问的,这个房子里只有一个人会为他这样做。 凌睿仿佛被揪住了小尾巴,向来游刃有余的人有些不好意思地搓搓手:“……咳,我本来想拿我当年用过的参考书,但是过去这么多年了,我估计教材改动较大,所以……” “哥……”王越本来想说你不用这样的,但对上他认真的眼睛,就不忍心推拒对方的好意,思索再三后,又郑重地说,“……谢谢哥,哥和凌姨都帮了我太多,都快谢不过来了,但我还是想说谢谢,我会早日完成学业……” “不用有太多压力,小越。”凌睿的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既亲昵又不失礼,“这并不是因为我要追你,而是我虚长你几岁,也算懂得一些,理应照顾你的。你答应我也好,不答应也行,我还是会这样做。二十五岁不晚,不用顾虑其他,我们可以做你的后盾。” 末了,他轻笑着说:“小越,放手去做吧,你应该有更广阔的天地。” 顺着连绵曲折的山路一直往上,就可以站在山顶眺望远方,放眼是广袤的绿色田野和星星点点的村庄,凉风吹拂过渐长的发丝,吹得那朵紫色小花摇摇欲坠,穿过袖口将他宽松的T恤吹得鼓起来。 王超蹲在地上断断续续地唱老师教给他的歌曲,声音飘荡在风中,飘进王越的耳朵里,而王越却看向凌睿棱角分明的侧脸,有那么一瞬间,他想答应凌睿的追求。 凌睿有什么好吗?王越说不上来,但他觉得凌睿哪哪都好。 凌睿是天上的云,他是地上的泥,天上的云却想要追求地上的泥。 多么荒谬。 凌睿一边万分谨慎、小心翼翼地维护他拼凑破碎的自尊,从话语到行为都避免揭开他厚厚结痂的伤口,一边如同指引风筝的线,为突然腾空的他铺开这丰富多彩世界的无限可能性。说是追求,没有甜言蜜语、百般殷勤,没有价格高昂的礼品,没有刻意搭话和突兀的身体接触,与往常的日子似乎没什么不同,连凌姨都难以看出两人之间的互动。在旁人看来,凌睿只是更顾家了,帮凌姨分担家务,帮王越洗菜洗碗,照料精力旺盛的王超。 可王越知道,他不用再在家、公司和医院三点一线中奔波了,凌睿会在工作的间隙带着王超化疗、上课,晚上也会抽空陪着王超和凌姨看电视,王越才有时间在小台灯下多看几眼他的课本。有时凌睿也会到三楼来,耐心地讲清几个让他抓耳挠腮的知识点,如果他还不明白,就画图结合书上的例题,把难题分解。 他知道自己不算聪明,连凌睿随手在草稿纸写下的解题步骤都不敢丢弃,细细地保存起来,积攒成了大约小半本书,有次还被凌睿撞见了。凌睿不会笑他,只说自己当时写的匆忙,要是字太丑了,他不要嫌弃才好。 没有再近一步了,他们是朋友,是家人,是师生,他不敢戳破那薄如蝉翼的恋人隔膜。 或许是知道逼得紧王越会害怕,会拒绝、会逃,自那日挑明之后,凌睿再也没有主动提起要追他的事情,却飞下云端,于沉默中挑过了他的担子。他要自己守护的那株狗尾巴草站稳脚跟,去更广大的天地。 要是放到一年以前,有人同王越说,有个一表人才、学识渊博的男医生看上了他,说什么都要追求他,而且不屈不挠、雷打不动地追他,自降身段像个田螺姑娘绕着他转,王越估计会以为这是个神经病,吓得带上王超连夜离开这座城市。 当一年后事情降临到自己头上的时候,王越只想到了逃。 他已经想好以后的住处了,在微信上与中介聊了又聊,最终定下一间月租两千六的公寓,带着王超一起去医院附近看房的时候,不大的房间一推门就能看见全貌:一张小床和小方桌占据了大部分的空间,卫浴只能容纳一个人转身,好在有个能照进阳光的落地窗和晾晒衣物的小阳台。 比起原来那个昏暗的出租房自然是好了不少,但远远比不上凌家的屋子,王超刚开始还很兴奋,当他在屋子里转悠了几圈之后,就发现可活动的空间小得可怜,抱着王越的脖子说什么都要回家,结果触到了一片冰凉。 王超连忙站起来,这才发现坐在床上的王越低着头默默落泪,他慌慌张张地伸手去抹,阻止那接连不断溢出的悲伤。 “弟,弟!谁欺负你了?哥,哥在呢,哥保护你,你别哭,别哭……” 自从九岁以后,王越就再也没叫过王超哥哥,那是世上唯一与他血脉相连的亲人,也是他前进脚步的绊脚石。痴傻的哥哥不知道世事无常、岁月变迁,抱着破烂玩具当宝贝,被人讥嘲推搡也不懂得反抗,只知道要站在自己瘦小的弟弟面前,打跑那些来势汹汹的少年。王越不能假装听不见周围人七嘴八舌的“傻子”和“傻子弟弟”,只叫他的大名,即使王超心中有诸多不满,也只好委委屈屈地接受,后来凌姨管他叫“小超”,他就欢天喜地地答应了。 而此时,他的弟弟红着眼眶,泪水无声淌过脸颊,哑着嗓子开口。 “……哥,你说我要接受他吗?” 王越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平凡人,也有血rou长的心脏,面对凌睿润物无声的讨好也会迷茫、会动摇,即使他不知道对方这份情感由何而生,又为何如此执著。令人高高仰望的天使赏过群花盛开,竟屈尊降贵地为那粒尘埃停下脚步、捧进手心,他这粒尘埃再装腔作势地含糊其辞,拒绝追求,倒成了他欲拒还迎、不识抬举。 “谁?是……是凌睿吗,他欺负你了?他欺负你,哥,哥替你打回来!” “不是他。”见王超就要跑出去,王越赶忙拉住他,“……谁会欺负我呢,没有的事。” “弟,可是你哭,哭了。” 王越把头埋进他的怀里,声音闷闷的:“……哥,我害怕。” 照理说他不应该害怕的,他是撑起这个家的人,是拖着王超长大真正的哥哥,是被生活的轮胎碾压过无数次又重新站起来的斗士。 “弟,弟,别怕!有,有哥在呢,哥保护你!” 王超拍着胸膛安慰他,七岁那年是这样,二十七岁也是这样。 就当是还了凌家的恩情,答应凌睿吧,等凌睿玩腻了这你来我往的恋爱游戏,对他庸俗不堪的灵魂和畸形的身体生厌的时候,他就带着王超一齐离开。 “……好,我不怕,我答应你。” ……也答应他。 嘉兴的阳光暖和,风也温柔,让王越生出一股也被这个世界爱着的错觉,他情愿把这错觉当真。 他拉过凌睿的手臂,将鬓边那朵紫色的小花放在了凌睿摊开的掌心。 “……这是送我的吗?”男人惊喜地望着他。 王越点点头:“……我,我们试试看吧。” 下一秒,突然变得剧烈的山风卷走了那朵过分单薄的小花,它就此消散于风中,或是飘向远方,或是降落在这座山不知名的角落,枯萎或发芽。 可凌睿稳稳地抓住了那朵花,也抓住了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