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从绝处,读我侠义
「须知,这世间,仁义两难全,有因必有果」 青柳石桥,提灯执伞暮雨下。 背后负剑的男人轻佻问话道:“上面还有个观雨的客人,你我换个地方打可好?”大剑无鞘,雨落其剑脊极快滑下。使旁人瞅见的不是这好剑正在散发幽光,而是腰间挂的有一枚无光的神之眼。 麻石作的平桥,没有名字,但没事,反正几百年后,它会有一个新的名字。 带剑男人站左桥头,他的仇家站右桥头。 桥中间还有一个人一伞一方灯,除此之外啥也没有。他就这样站着,从桥上看桥下流水,哪怕发生在身边,别人的江湖到底跟他没关系,就算此身站在两个剑拔弩张的剑客刀客中间也是一样。那撑伞的黑袍男子微微把伞往上抬了抬,是个有纯金眸子的家伙,他抬伞也不看人,看的是这场雨。 仇家没回应剑客,反而提刀冲来,脚踏桥面水洼踩碎一池西垂的太阳。 “哎……”剑客起步,摁在黑袍男子肩上借力,抽剑直视前方,忽地说道,“我叫古华,嗯,应该是一个剑客。” 黑袍男子皱眉,他在这个剑客身上闻见了酒气。 八月的最后一天,老人来到往生堂,手里捏着个装满摩拉的袋子,那后背还挂着个长布袋。他按照规矩扯了素白纸片放在案上,意思是要白事。若是客人拿的那金箔纸片,意思则是要“金银”。 胡堂主正在理长香,攥了四五根,看了白纸片,她站柜台后面问:“这是给谁家的白事呀?” 老人便答:“吃虎岩那边桂花巷,倒数第二家。” 桂花巷是璃月的一条小巷子,因着巷口有两棵老桂花才得名。 胡堂主把香放到香盒里,明白了客人的地址,再问:“是家里边哪位呀?” 老人又答:“我自己。” “这样啊……”她偏头的时候,帽上梅花抖动两下,“客人可是有看中的好去处么?” 胡桃言谈生死的时候并不避讳,这都是人生必须经历的一程。不过亲自过来预备后事的人呢,也不多。 不多嘛……也是有的。 所以要好好问清楚在哪儿,要去哪儿,是不是家中无人,可需要往生堂替他上几年香什么的。 方才回答得顺溜的老人,现在却不知道回答什么。 好一会儿,他才回道:“我不知道。但是我听说往生堂有一位博学多才的客卿,想来风水堪舆,医卜星相都懂一些,我想问问他的意见。” 老人眼见这位年幼的胡堂主“唉”了一声,身子一矮,“啪”一声响,原来刚刚是站在柜台后面放着的小板凳上。她蹦蹦跳跳,并没有摔痛一样,麻利地跑去后面厅堂,过了几分钟,拉着个男人走了过来。 拥有金眸的男人问话:“老先生,要葬什么呢?” 胡桃接嘴道:“我刚刚问过老爷爷了,他说要准备自己的事情。” 往生堂的客卿眉舒了一下,将手掌张开,这意思是叫胡桃先别说话。小堂主没气恼,咧嘴笑也没说啥,反正上一代的堂主已经嘱咐过了,要好好听钟离先生的话。于是她闭了嘴,站在他身后看钟离和老人交涉。 老人冲胡桃笑笑,他倒是很喜欢这种活泼的小孩子。他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脸颊。 “脸上。”客卿转头,看着小小的堂主。 胡桃连忙手指一蹭,见着指尖黑黑的,应该是刚刚下柜台的时候沾了香灰。 在钟离给孩子擦拭脸蛋的时候,老人答:“我,还有……一把剑。” “一把叫做雨裁……不,一把没有名字的剑。” 此长剑无鞘,剑客收剑却作入鞘的姿态,拇指虚虚贴在刃背上,抿下剑刃沾染的血水雨水长河水。 站在桥中间的男子没有动,他还在观雨。在他的脚边三寸远的地方,一道剑痕从桥的左边划到桥的右边。 惨死于剑势中的刀客,尸体横放在桥上。名字叫“古华”的剑客,把这具尸体丢到了水里,拍拍手掌算是结了尾。 古华“哎哟”一声,冲撑伞的黑袍男子说:“下这么大的雨,我没伞,染了风寒怎么办,不如借我半边伞嘛?”靠得如此近,酒气就更明显了。 男子手上提着的方灯散着柔柔的光,缀在男子眼底金澄澄一片。他腰间挂着的不是跟寻常公子哥那样的玉佩,而是一枚玉圭。男子没应答,古华就自顾自地凑到他伞下,作观雨状,摇头晃脑嚷嚷了半句“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之所以是半句呢……是因为古华在念叨诗句的时候,小心打量这位男子,瞅见对方肩膀上一个手掌印的湿漉漉地方,是他刚才借力按的,他有点心虚。剑客浑身湿透,还跟人挤在一伞之下,见对方看着自己,就咧嘴笑,全然看不出这是刚刚桥上一剑祭出斩杀仇家的货色。 然后这黑袍男人提了提嘴角,对他说了第一句话:“现在是冬天,你这是描写秋雨的诗。”言语间没有惧意,也无笑意,更无怒意,就是空荡荡的一句话,什么都没有。 古华张张嘴,然后说:“我没读过那么多书,知道我在夸赞这场雨好了。” 他又往伞下钻,问:“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黑袍男子将方灯往上一拎,调了个方向走着,那双眼睛定定看了古华一眼,仿佛能看穿人心,回话:“同你一样,我要去璃月。”他一脚抬起落下,肩上那块湿润的地方在顷刻间干燥。 剑客连忙举步跟随,抹掉自己脸上的雨水,哀声道:“慢点慢点,让我避避雨啊。还有啊……我这个不叫去璃月,我这是回,回,懂吗?啊我就不该听那个老头的话,什么三碗不过港,什么酒酿圆子,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他俩从桥的左边起步,身后,那道剑痕已经积满了雨水。岸旁杨柳在冬日没有枝叶,河水低矮,缓慢流淌去。 老人说要葬自己和一把剑。 往生堂的客卿没有任何的疑惑,只是用一只手撑住下颌,思索着说道:“金锐之物……嗯……雨裁这把剑我也听闻过,据说是那位古华所拥有过的佩剑。像此类有过大愿的兵刃,何况原本的主人也不俗,如果没有好的去处,随意葬下,是会败乱风水的。确实该好好想想。” 这番似夸赞一样的话语逗乐了老人,他笑呵呵说:“古华……我已经好久没在璃月听闻过啦。” “不管是曾经的古华团,还是过去的古华堂,甚至是现在的古华派,都没啦……”他叹了一声,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没啦。” 胡堂主擦干净了脸,叉着腰,说:“不如把剑放在这里,往生堂代为管理吧!反正千岩长枪、千岩重剑这一类的千岩造物也同样在我们往生堂啊。” 回答她话语的不是老人,而是客卿。钟离先生认真说道:“之所以把千岩造物放在往生堂,是因为它们是过去,璃月动乱年代,那些人使用过的武器。这是在战争中留存的兵器。往生堂代为保管,是因为万一有一日,海中又有大魔侵扰,山间再来恶螭盘踞,人们好拿起武器来对抗。” “万一……”胡桃重复了一遍,看着外面阳光灿烂,嘟囔着,“我爷爷都没说过,那些兵器会再被使用。” 老人平稳心绪,接了话:“而这把剑则不同,这是古华派流传下来的最后的东西。古华派没落到现在这个地步……我年少时也想振兴门派,奈何无法在武道上有所成就。大概,我就是古华派最后的一任掌门了。” “这把剑……也不会再有动用的时候了。” 客卿往门口走了两步,像是决定了什么,推开门,外边秋风卷杏叶落在他的肩头。 他抬手拂下落叶,回头说:“不如四处走走,兴许就能遇见好地方呢?” 老人微微愣住,然后哈哈大笑几声:“要我这个将死之人去选择吗?钟离先生真是个妙人啊。” 钟离的眉往上抬,面上的笑意倒也没变过,说:“客人自己的意见自然也是非常重要的部分,我也会在一旁说出我的看法的。” “也好、也好,”老人将背着的长布条提了一把,“我年少时曾游历于璃月大地,持枪行义,仗剑天涯。我见秋水点败莲,铁马踏冰河,山外青山云几重;我见落日西沉天衡大山,见岩鲸畅行绝云雾海,见千仞绝倒布满裂纹。” “如今我身已老,所见的光景是否不同呢……?” 他坦然道:“若是我在途中死去,那就将我就地埋下,算是缘分到了。” “这把剑呢?”钟离问他。 老人呼出一口气,顿了顿,“愿交由往生堂管理……这么一想,雨裁能跟过去战胜过魔神的兵器放在一起,也算是殊荣一件。” “墓碑上刻什么好呢?”钟离复问。 剑客的剑不离身,按照他自己的话来说“这把剑就是我的命”。现在在亮处,才见这把大剑无锋,散着黯淡荧光。再回想起平桥上剑客那一挥击,纯粹像是用气势碾碎了敌人,但那剑气做不得假,反而锋芒毕露,直直在平桥上擦出长痕一条。 就算是披着这层壳子看不真切,岩王帝君也要承认,这个剑客是人类里面少有的“良玉”。 他挥动着筷子,气势颇足的侠者讲起自己从轻策庄到璃月以来的往事。哪怕这张桌子只是一张普普通通的木桌,不过三尺大小,他恨不得讲出指点江山的风范。 坐在古华对面的黑袍男子垂目,喝了口滋味极佳的热汤,才说道:“食不言。”观完夜雨长河,走尽平桥小道回来,恰巧正是这新月轩预约的位置空出来的点,钟离掐得刚刚好。 喋喋不休的剑客顿时被按下休止符,焉了吧唧地闭嘴,开始刨饭。谁叫这顿饭是对面这位请客呢?都怪他这次出来,又散尽斩妖的银钱来济贫了。他悲愁地想着自己兜里还余下多少摩拉,新月轩的饭菜可贵了哩,这顿饭吃掉的可都是黄金啊。 这份安宁并没有持续多久,在跑堂伙计端来钟离要喝的茶水之后。 古华干饭,询问道:“大半夜喝茶?你不怕睡不着吗?” 岩王爷瞅着他嘴角边挂着的菜叶子,面上无波无澜,问答说:“睡眠于我,并不重要。” 对方打了个嗝,继续说:“我觉得我们有缘,不如你今晚收留我一夜?等我赚了钱,我会给你酬劳的。” “哎,你先别着急拒绝我,”古华抬起一只手,“我刚刚在桥上就发现你不简单了。我那么大的劲借力,按你肩上,你居然脚步都没挪过,我还看了的,真的一点都没移开。” 剑客性子大大咧咧,心却细,那手指向对方肩头,说:“你看,都干透了。”然后用另外一只手,抹了把自己挂在架上的外套,还是湿漉漉的。 “唉……你该不会是传说中的仙人吧?” “不是,不收留,记得还钱。”钟离说。 “你这个人,怎么像块石头啊!”剑客假装哭泣两声,“你看我多惨啊,只是收留我一夜就好,明天我就去斩妖除魔,赚了钱就还你。” 钟离看着他,语气平稳:“我知道你,古华,那个有名的侠客。你救了那么多人,为何不去找那些人家借宿,这是很简单的事情吧?” 获得神之眼的人数目极少,而大部分都成为了冒险家。璃月七星也发布了悬赏,大多是小型的残余以供冒险家们前去清理。所以像古华这种侠客就更少了,大都抱着的是那种话本里的行侠之心,能坚持下来的人寥寥无几。 “我行侠仗义是我自己想做的,又不是要他们还恩的,”古华摸了一把腰间的神之眼,“我曾经说过,这世间纷乱,不平之事太多,这也是我仗剑的理由。看着遭遇不公的人,能得到该有的补偿。看见欺压他人的人,能受到该有的惩罚。如此种种,就像岩王爷曾经在这片土地上说过契约与公平一样……可是岩王爷是神,神明太忙了。所以咱们这些心中有侠义之人,总得去管管吧,可不能把所有事都甩给岩王爷吧。” 现在璃月初建,港口刚兴,岩王帝君委派了仙人守护此地,当然,更多的是清除魔神的残余。侠者意气,在高山秀水间行走,倒也为民除害了许多次。而且古华的名声也不全在从那些魔兽手底下救人,他是真的实实在在会帮助他人。很多人都说他就是话本里的那种大侠。 大侠,嘿……多威风。 古华提起一桩闲事,听见钟离复述别人对自己的称赞,他并不在意,重复了一遍,笑了笑。 岩王帝君看着那枚神之眼。 古华说:“其实我没说完啊。不光是成为大侠呢……我啊,其实想着有一天吧,能跟真正的朋友共饮初春的第一坛迎春酿,看遍天底下最好的景色,我就心满意足了。”神之眼在他手里闪烁着微光。 璃月的夜已至,四下万籁俱寂,冬日连虫鸣都没有。 平桥经历风吹雨打,原本桥上的石狮子也抹去了模样。 有一个孩子被父母拉着手,走在麻石桥的长痕上,一步一步踩着痕迹细细走。 父与母手里打着油纸伞,伞面上绘着几根线条算是璃月的山河。小孩耐不住性子,蹦蹦跳跳起来,雨泊上映着秋日无绿叶的柳。 “别跳了,小心摔着!”母亲说。她看向老人和钟离,略略歉意地笑。是来赏景的人吧,也不知道是不是打扰了他们的清净。 “哎……你看看这个石狮子,好看吗?”父亲搂着孩子肩膀,喊他看桥上的石狮子。 “据说,这可是岩王爷当年亲手雕的呢!所以才保存这么久,这么好看。”男人将孩子抱到怀里,让孩子握着伞柄。 “哪儿有这回事……”离往生堂客卿最近的老人,突然听见客卿如此低语着。 “哇……”小孩嚷嚷着,“岩王爷还做过这种事情吗?” “是啊。”他的父母回答他,牵着他慢慢走下桥去。 老人和客卿站在桥中央。 “世间编纂的东西真是太多了,许多事物都没有了当初的样子。连那个三眼守仙牌也是如此。”客卿说。 老人没有回应这句话,他突然说:“秋天了,河水好矮,等到了冬天,差不多就断流了吧。” “这倒不会,”钟离否认道,“冬天到来的时候,这条河也有河水,虽然很少。” “哦!”老人应了一声,然后问了一句话,像是在自言自语似的,“古华派其实是枪剑双绝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只传下来了这把大剑,并没有看见那把长枪呢……” “名字叫古华派,但创始人可不是古华,就算寻不见另外一半枪器,也情有可原,”老人又淡淡说着,“是过去那些曾蒙古华之恩的人们创建了它。” 背负大剑的老人腰杆挺得直,就算这把无锋大剑如此之沉重,他也没有弯腰。 钟离的目光从他们的脚下推到桥的尽头,他说:“就如同这座桥一样。” “原名无名的桥,桥面上有剑痕一道,所以被人喊作长痕,过了些时岁,反而被叫做长恨。” 老人反而笑了一声:“挺好的,所以才能流传下来,才能延续下去。”他在回答刚刚客卿说的话。 桥的尽头放着一块界碑,上书二字:长恨。 都说:长恨、长恨……难以弥补的遗憾。 走过的人们却不知道,这座桥其实原本什么名字都没有。 老人说:“我此生憾事大概就是不能振兴古华派吧,无法让古华绝学延续下去,也无法使游侠古华的故事流传下去,可钟离先生你呢?你有什么遗憾的事情吗?” 他转头去看客卿,客卿笑着反问他:“失去了原本的模样,如此延续和流传下去的古华派,是你想要的侠义吗?” 老人又将视线挪回河面上,盯着河水之下的石头看,回答说:“原本这把大剑也没有名字,是后人取名为雨裁。它最初也是最后的主人,就是游侠古华。传说他可是一位仙人呢,据说他在的那个年代,山间贼匪不敢妄动,璃沙郊热闹如市集一般……最后他在华光紫气中,成为了星宿。我们也不清楚这个故事是不是真的,也不知道古华到底是不是仙人。可是这把剑在呢……它就在这里呢。侠义……也是跟岩王爷所说的契约相同,都是存在于内心的公正吧。” 当代古华派最后的一位掌门,轻轻问:“这样的侠者,这样的仙人,是否也会有什么遗憾呢……?” 心怀侠义者,是否也有长恨之处呢? 他看着钟离抖落钱袋里的最后一枚摩拉,不多不少,刚刚够支付昨夜的房钱。 古华看着客栈老板拢手把摩拉推到自己身前,他用手肘戳了一下钟离,小声说:“你该不会没钱了吧?” 古华昨夜吃了碗纯正的“三碗不过港”的酒酿圆子,直接把以前的仇家给一剑了,还死活缠着钟离要他收留自己。今早起来,呆滞了片刻,差点把自己恼死。不过他心态好,过会儿又恢复了常态。 钟离缓缓点头。 “那你昨晚上,还收留我,还请我吃饭?”古华愣了一下。 他们走出客栈外,边走,钟离边答他:“璃月七星之前说你,斩杀了一头麻烦的蛟虫,却没有找他们索要报酬。” “又不是悬赏名单上的玩意儿,我要啥报酬,”古华双手背在脑袋后面,身后大剑正是那斩蛟的无名剑,“只是遇到了它要吃人,顺手宰了而已。再说了,那也是璃月七星的事情,跟你钟离有啥关系。哦哦……难道那艘船上,有你的家人?” “你这人这么傻,该不会有一天被饿死吧?”游侠当他是出门历练的贵公子,家传武功绝学,毕竟钟离那一身很能唬人,又是精美玉圭又是华贵料子的衣服,看样子也不懂人间疾苦,应该是看了几册话本,又遇上了传说中的“游侠古华”,这才硬着头皮收留大侠。他之前救的也只是小渔船,钟离这样的派头,家里人怎么可能坐那种船。 钟离的手摸着玉圭,缓缓摇头。也不知道是在否定哪一条。 可惜古华走得快,在前面,没看见身后钟离的否认。 他自顾自地说道:“那没法了,在你回家之前,跟着大哥我混吧,我会负责让你吃饱饭的,嗯,还能跟我一起仗剑天涯!” “你这是在还恩?还是酒没有醒?”钟离疑惑道,“如果只是钱财的话,不必担忧,何时有了何时换便是。不必跟着我。这世上还没有谁,能在钱财上面跟我过不去。” “哎哟……少爷,你这语气咋这么大呢,”古华回头冲他笑一下,“你又不是岩王爷。” 钟离哑然,没摇头也没点头。 前面的人继续说:“跟我一起行侠仗义,你又不会亏!我古华岂是那种得了别人帮助,拍拍屁股就走的人吗?那我肯定要带你见识见识这江湖啦,第一站嘛……” 古华的脚停顿在包子铺前面,说:“先吃个早饭吧。” 最后,他俩一人一个包子,哦……古华手里还提着两个,是古华从裤兜里摸出来的最后的钱,然后来到璃沙郊的一座茅草屋前面。 古华敲门,门后一个孩子探头,见着是那天的大侠,欢呼了一声。 “给你吃的,还有你meimei的份。”他把包子递过去。 小孩接住没吃,先道谢,接着连忙跑进屋子里面,唤着meimei的名字。 古华把门稍微敞开点通风,屋子里面一股药味,他跟钟离解释道:“上次救的小孩,家里没大人了,我就经常过来看一眼。他meimei身体不是很好,药的味道很浓,你要是不习惯,你就在外面等等我吧。” 他说完就钻进了屋子。 钟离站在原地没动,他仰头看,檐下有燕巢,应当是春日的时候燕子筑的。如今是冬天,没有燕儿在里面,燕巢空空的。 男人又转身,四处看了看,在璃沙郊居住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这里魔物横行,千岩军也只会在固定的线路清理那些魔物。他走了几步,触摸一块岩石上的痕迹,上面的剑气非常眼熟,就跟那晚上平桥上的一样。 过了些许时候,钟离听见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声音就是这剑气的主人。 背着大剑的青年跑过来,抖抖脸,露出笑:“现在就是咱们行侠仗义的时候啦,刚刚的第一站不算哈,现在才算。走,我们去降妖除魔!” “为什么要去?” “赚钱啊!”古华补充道,“那女孩入冬生了病一直拖着没好,我们可能需要一些钱去抓药看病。” 他忽然凑近,贱兮兮地说:“你要是害怕,也没关系,躲在我的身后,看我的威风就行。” 这个剑客是坚信钟离肯定“有一手”的,就凭昨夜在钟离肩膀借力一跃,钟离上半身动也没动过,如此安如磐石就能看出来。 古华在前领路,嘴上絮絮说着上午出璃月,在告示牌上面看见的,魔物大致的区域,盘算着要去灭掉哪一个。 他们两个一前一后走着,走了一会儿,钟离停下脚步。 剑客听见了动静,于是也停了,没回头,说怎么了,是不是要休息。 结果就听见后面的人说话:你别难过,救不了他们的父母,不是你的错。 剑客没答他话,也没转头。冬风过了一阵,有些凉,吹动璃沙郊的原野浪潮似的唰唰响。他只说:“走吧,我们还得斩杀魔兽。我记得最近的是璃沙郊那群丘丘人呢。” 他们举步又走。 过了十几分钟,古华骂骂咧咧:“我后悔带着你了,你这个人……怎么跟听得见别人心里说话一样。”他抬手到脸上,又极快放下。他有与尘世间坚岩相反的心肠。 穿过那座平桥,一路行至一处山坡。山坡往下看,正好能看见璃月港。坡上一棵银杏树,杏叶金黄。树下坐着一位女子,远远见着客卿和老人过来,就起身相迎了。 老人识得她,唤她:“芷若,好些年不见了。” 穿着围裙的女子正是“三碗不过港”的女侍,可她怯怯道了一声:“师父……” 又说了会儿闲话,问了近况如何,芷若就答“很好”,回话的时候看了一眼客卿,这位来往于璃月港的客卿她也见过,想来自己挨骂的时候,也被看见过。 钟离笑了笑,没有拆穿她的谎言。 最后,老人叹气:“怪我啊……古华派沦落到现在这样。” “不,不是的……是我们……”芷若有些慌张,她作为古华派这一代的大师姐,其实是最后离开门派的。 不曾想昔日风光无限的古华派,今日变成了这般模样。 像她做女侍,师弟也在吃虎岩卖烤吃虎鱼。人生一下就变了个模样,大家脚下的路都分散而去了。 “没事,知道你还好,就足够了。不要让过去的事情束缚你,面对新的生活就是了。”老去的掌门说着,先行下山去。过去的事情就该被我们这些老去的人带进墓里。 “我离去的时候,师父你说,要我好好生活……”芷若喃喃道,“可我也不知道现在,我算不算在好好生活。”一回头,发现客卿还在,赶紧收了声。 钟离问她:“心中可还有遗憾吗?” 芷若怅然,久久不能回神。 她想起过去的海灯节,师门的众人有一次放霄灯的时候,同门的一位师兄要和她比剑。师兄的目标是行侠仗义,爱剑如命。同行的好姐妹偷偷用水浇湿了那位师兄脚下的那块地,结果那师兄还没出剑就脚下一滑,摔在地上,而她也因为笑得太起劲,一个不留神摔在了地上。没有话本中那种恼羞成怒的场景,师门的兄弟姐妹都围在一起,笑成了一团,多么温馨的场面。 可是这样的场景,再也不能见了。 古华砍杀了璃沙郊能遇到的大部分魔兽,可是还差一点钱。 他有余心笑着擦拭大剑上的血,说“真是三个摩拉难倒英雄好汉”。 钟离跟着他,全程没出过手,看他挥剑,看他又救了一个迷途的冒险家。 “为什么这么努力呢?”钟离问。 从能听见人心的玉圭中传来声音,这声音竟是和面前这个剑客所说的一模一样:“医师说小孩没有药就活不过这个冬天了,我觉得我还是要争一争。” “为什么不直接跟医师说,你就是古华呢?” 他将血水擦干净,喘了口气说:“我若是说古华,他肯定会来治病救人,甚至不要我的钱。我的名字又不是用来做这个的。你可能会骂我,觉得我不懂变通。不是的,如果真的我完不成这件事,那我肯定会说的。可我现在能完成,差一点而已了,我为什么要放弃呢?” “我是古华,医师就该救人吗?这又不是什么道德绑架。我救了很多人,这没错,可是我救了那么多,医师就该帮我吗?这个道理,不是这样讲的啊。他如果不帮我,医者仁心的说法压下去,他以后怎么办啊?” 他笑:“当然啦,说真的,如果真的真的我做不到,我绝对会说的。我会把目前的所有钱,都给他,然后喊他写欠条,我尽早会还钱的。” 可是钟离没有骂他不懂变通,也没有说他死脑筋。 穿着山岩般肃穆黑袍的男子认认真真地用玉圭,阅读了剑客的心。 然后男子说:“好的。就像你也还在欠我的钱一样。” 在古华嘀嘀咕咕欠债问题之前,男子又问:“为了素不相识的人,这么努力,是因为愧疚吗?可是没有救到人,也不是你的错。” 古华提剑,将大剑背回身后,反问:“你知道刚刚在屋子里面,小孩对我说啥吗?” “小孩说,谢谢你,就算救不了meimei,我也谢谢你。真的很谢谢你。” “他说,我以后长大了,也想做你这样的大侠,就像爸爸mama说的那样。我也想去救更多的人。” 黑袍男子默然,看着泪流满面的剑客。明明拥有天底下最锐利的剑气,心却如此柔软。 “想过,去求岩王帝君吗?”钟离问。 “我不能,”剑客试图擦掉自己的眼泪,“岩王爷管理大事已经很忙了,小事就让我们凡人自己来吧。不然,我们这些大侠是用来做什么的……?也许我就是在逞能,可我答应了那孩子,这是我们的约定。” “不过拜拜岩王爷有财运,我肯定是因为出发前没拜过,就差这一点,真是失策了。”古华心绪渐稳,喊了一声。 金眸的男人眨眼,对眼泪花子还没擦完的剑客说:“我有一个来钱快的方法,要试试么?” 这位贵公子身上突然有了一丝烟火气,他低声跟古华补充说:“不会被千岩军抓的。” 古华瞪大了眼睛,满脸写着:你糊弄谁呢! “游离物外无重量,裁雨者雨,刺明者明。” “动如龙蛇捉不住,青眼为剑,侧目为枪。” 老人漫步在山道上,所行的方向正是昔日古华派的旧址。他的口中正是古华绝学的精髓,枪剑双绝的门派,曾经是璃月侠客们心生向往的地方。 正如老人所言:最早是古华团,然后是古华堂,最后是现在的古华派。 慢慢没落的门派,就像在看一座高楼慢慢垮塌。不管曾经有多辉煌,其中的人有多努力,它也会败倒在时间下。 而那些人们无法挽留的事物,终究只能任由永恒代为收取。 “我心中侠义不倒,可是古华派却没了呀……” “可我又欣慰,这世间,侠义不死。” 客卿走上前,说道:“我曾经问过一个人,我问他,义与仁要如何选择。” “他同我讲,世间所有人,仁义两难全。对于侠客来说,就要舍仁取义;而对于另一种人来说,就要弃义择仁。” “在我离去之后,请在我的碑上刻字,不要留下我的名字,也不要写关于古华派的过往,”老人浅浅笑道,“就刻……” “请从绝处,读我侠义。” 东风解冻,蜇虫始振,鱼陟负冰,璃月的春到了。 古华找到他的时候,正是夕阳垂沉时。钟离正坐在老位置饮茶听书,就跟上一个冬天,他俩分别时一样。男人的双目点了半盏落日,赤金一片,眼下赤色像是璃月炽日西落高山的一线。 “初见你,身上一股子酒气,怎么?今日变了,倒是染了血腥味。”将茶杯放在桌上的男人,说话还是如此缓缓慢慢。 难得见正经人调侃一句,提着酒坛子的剑客兴高采烈。想着上面还在说书,憋着性子,把酒坛放在二人脚边,低声说:“初春的第一坛迎春酿。山那边年年有论武,之前我都没去,今年我就去了一下下,我赢的,厉害吧!” 说书人正在讲绝云间仙人的故事,讲仙缘,讲珍宝。 剑客不以为然,对钟离竖了个大拇指,悄声道:“我不信这些狗屁故事,我只信你。” 钟离摇头,把他的大拇指给掰了回去。 二人起步走向万民堂,那坛酒照旧还是古华拎着。剑客起身时,背后的大剑引起了好些听客的注意。有些人略感惊疑,这位经常来听书的黑袍先生如此斯文模样,怎么还有这样的江湖朋友。 过了说书的地儿,古华说道:“将来咱们这些人能上几重天,看几重云,走几重山,决定这些的不是能力的大小。我们又不是那些话本里面的仙人,个个移山填海。要我说啊,是眼力高低。” “要会看,懂不?”剑客伸出右手食指中指点在自己的双眼前,前后移动,重复道,“重要的就是要会看。” 他说,世间万般刀兵,诸武皆通者少之又少,像我就只会用剑。但是不论什么兵器,都讲究“如臂使指”,在璃月诸派武术中,这是相当常见的意识。而依我之见,正确来说,是我这一类人,枪与剑的运用,其根本是对于“神之眼”的运用。武人应将“神之眼”视为身体的延伸,枪与剑则又是“神之眼”的延伸。 转头又夸赞钟离,说:“你这么会赌石,我就觉得你肯定能看见极远。要问为什么啊?因为很少有人会低头仔细看石头。你连脚下的东西,都能看这么细,还有条有理,一看就是研究过的。想来……看天上的东西,也不差吧。” 上一个冬天,就差的一点钱财,用的正是钟离说的方法:赌石。 而且更古怪的就是,开出来的夜泊石,卖出去的价格也恰好就是差的钱。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当时古华还说岩王爷真的一枚摩拉都不愿意给人白嫖呢。 古华吐出堆了一冬天的话,没问钟离听没听懂,反而问:“我知道你肯定有一手,可你是用什么兵器的呢?” “你真想知道?”男人刚点完菜,抬头问他。 古华点头,方才说得口干舌燥,端起水杯就给自己灌水喝。 却见眼前的黑袍男子,第一次露出那种笑容,有些意味深长。 “不才,正巧诸武皆通。” 古华吐出嘴里一口水来。钟离偏身躲过,一滴都没沾到。 那檐下挂着个小小燕巢,燕子叫两声,春、春,说书人的声音极远,好在他俩耳力都不错,说书声便应着燕鸣撑起璃月一盘春色。 万民堂的厨师吆喝着含了“春”字的菜名,说:菜来咯!这位小哥怎么咳成这样,可是身子太虚? 古华咳得更厉害了。 月挂柳梢,剑客喝得半醉,举着酒杯说:“人生啊,可贵在同挚友饮初春的第一坛迎春酿咧。” “更可贵的于友人能跟我见到这世间,同样美丽的景色。” 钟离没接他话,明明两个人喝的酒差不多,一个都醉倒在桌上打滚了,还有一个饮酒如饮茶般随意。 “我不信神,”他背负的大剑斜斜放在角落里,剑客饮酒,说道,“真的。我不骗你。只是我发现拜过岩王爷之后,财运真的很不错。” 黑袍男子端起桌上的酒壶,晃了晃,缓慢地点了点头。 古华又喝几杯,上头了,絮絮说着之前路上听来的岩王帝君的故事。说什么天衡之山特别大,当年被岩王爷切了一块作酒杯,我也想用那种酒杯喝酒,肯定特别带劲! 他可不晓得,那故事里的帝君本人,可就坐在自己面前,还与他分了江湖里初春第一坛美酒。 剑客不知道,所以他畅快。觉得自己赢下的酒能和挚友分享,真真是天下第一幸事。 “对于你来说,仁和义要如何选择呢?”钟离问他。 古华迷迷糊糊回他:“世间所有人,仁义两难全。对于侠客来说,就要舍仁取义;而对于另一种人来说,就要弃义择仁。” “你是另外一种人吗?”醉酒的剑客问他,“你也要做这种选择吗?” 这个问话之后是长久的沉默。面对已经醉倒的人,他也不会随意给出答案。他似乎并不懂人类的情感,古华拍手笑他,说早就觉得他像块石头。古华把自己说笑了,歪歪地靠在椅子上没动弹,嘴上“呵呵”直笑。 好一会儿,黑袍男子往窗外伸出了手,挡住了对方在看的月。 “我觉得那真的不是你的错,正如你所说的那样,世间仁义两难全。” 他身上的黑袍如墨般缓缓流淌,从身上到椅子下挂出一夜的阴影。 醉倒昏睡在桌上的剑客,于睡梦中,露出苦笑。 “古华派曾经有过这样的问题,问:若是世间纷乱,你与友人同时找到了同一份食物,可你们的身后都有家人需要这份食物。你是给自己,还是给对方?” “你是选择仁,还是选择义呢?” “传说,那位古华选择了义,他把食物留给了朋友。很幸运的是,古华他很快找到了食物来让自己活下去。但是他的朋友还是死了,因为食物留给了两个孩子。” “你觉得这是救到了,还是没救到呢?” 老人没期望得到回答,他绕着古华派的旧址走了一圈,每看一个地方,都会回忆一下,当年这里发生过什么事情。 “曾经我有一个朋友对我说,仁义可以两全,只要实力足够,万法以一力破之。” 老人扯起笑,问:“这个朋友,是你刚刚说的那个人么?” 客卿点头,继续说:“他说人间也是条道路,就像剑客手中的剑。拥有万般术法的仙人在剑脊上走,凡人在刃面上行。凡人一仰头,就能看见青空白云仙人,凡人觉得仙人惬意,什么都能办到,仁义也可以两全。” 他话头一转,面上有一丝笑意,说:“我那个朋友说,其实不是这样的,行得越高,摔得越惨。不能渴望成为有伟力的仙人啊。” 冬日。 二人漫步到初次见面的平桥边。 站在桥旁的剑客,“哈”了一声,一道白气儿从他嘴里出来。又到了璃月冬天,他脚下有平桥,平桥下有裸露的河床,河床上有大颗的鹅卵石。今年的冬天断了流。 剑客回头一笑,说:“你可知道有一句么?” “帝君出征前,天下万魔万妖百无禁忌。” 他拽一下腰间,像是在提自己将落的裤衩。实际上他腰间挂着的是神之眼。 剑客又说:“哎……朗朗乾坤哟。” 春日。 当年救下的男孩同古华学习剑术,那女孩在经过调养后也健康了起来。 更让人欣喜的就是上次,他们一起前去绝云间的时候,深陷白雾中。 古华说起当时的事情,拍得桌子连带上面的碗筷响,他眉飞色舞:“我们在白雾中什么都看不见,也不敢乱走,毕竟是绝云间,万一摔下去岂不是尸骨无存。而且那雾海里面居然还有鲸鸣之声。旁人可能听不出来,以为就是一些神神鬼鬼的怪叫,可我不一样啊,我可是闯荡过的人。我一听,就知道那是传说中砥厄鱼的叫声。” “就是在那里,他meimei觅得了仙缘,”剑客筷子一转,指向另一边正在笑的男孩,“说是大好的资质啊,所以今天她不在。” “仙人没问过你么?”钟离问,他可不信这块“良玉”没被过问。 “先生料事如神!”古华一合掌,“那个鹿仙人问了我,说我资质是天下少有的一绝。” 钟离挑眉示意他继续说。 他将双掌分开,拉长声音笑道:“可我拒绝了,哈哈哈哈——” “小的时候,望着大雨倾盆的夜,就想着什么时候剑术高明到可以抽剑断雨幕。看着雷鸣轰轰的黑云,又想着什么时候可以一剑抽碎这乌云。完事吧,一看高山阔海,又想着能不能一剑,能不能一剑!!” “成为仙人,披月断云,斩山填海,你不心动吗?”钟离问他。 古华大笑:“成为仙人多没意思啊,就是因为是人,我才能说:这辈子的风景还没看够啊!” 他举杯敬酒,喊着:“来来来,这是今年初春的第一坛迎春酿,你我共饮。” 他的身上已经没有了血腥味,他穿着白袍自然垂下如白鹤垂翼,侠者意气尽显。 这是二人,第二次共饮。 世人称他为古华,称他为游侠,称他为天下第一剑师。 有他在时,贼匪不敢妄动,郊野太平如市! “游离物外无重量,裁雨者雨,刺明者明。动如龙蛇捉不住,青眼为剑,侧目为枪。”客卿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他问:“如此绝学,古华派就此结束,老先生你甘心吗?” 老人背负大剑,已是暮耋之年,自璃月出行好几日,也不见疲态,听见问话,眼睛里却愈发明亮。 老人便答:“不甘心,我为什么要心甘情愿。可是,古华派就算就此结束,侠义之心也会在人们心中长存。我的那些弟子们,也会在璃月好好生活。有一日,再一次提到古华派的故事,足够了。” “古华派的创始人并非古华,而是那些蒙他恩的人们。当初这样做,可不就是希望能够将这种侠义之心传承下去么?”老人的手抚摸绑住雨裁的白布,笑着。 “老先生你曾在长恨桥问:这样的侠者,这样的仙人,是否也会有什么遗憾呢?”钟离自问自答,“古华并非仙人,他拒绝了成仙的机会,甘愿做一位凡人。他至死都是侠客。” “遗憾?大抵是有的吧……” 钟离远望青山,轻轻说:“至少那年春,第三坛迎春酿,无人与他在江湖共饮一场了。” 习得仙法的女孩,再一次回来,已经是好些年后的事情了。她的哥哥作了船师,长久漂泊在璃月的远海上。 仙法杀人连一滴血都不会有,古华今日才知道这一点。 少女质问他:“为何当年不救我的父母?” 古华没答,挥剑斩去她的双手。 在他放走少女的那一刻,他腰间的神之眼猛然碎裂。 行侠仗义的剑客曾说:这世间纷乱,不平之事太多,这也是我仗剑的理由。看着遭遇不公的人,能得到该有的补偿。看见欺压他人的人,能受到该有的惩罚。如此种种,就像岩王爷曾经在这片土地上说过契约与公平一样……可是岩王爷是神,神明太忙了。所以咱们这些心中有侠义之人,总得去管管吧,可不能把所有事都甩给岩王爷吧。 仁义两难全的侠客曾选择了义。 ——而他的选择,才会导致今日的结果。 少女用仙法杀了他最好的朋友,就像是一场荒诞的复仇。 古华苦笑道:“今年初春第三坛酒,我该与谁分享?” 他问话,无人答。 “世间仁义两难全……”他喃喃道。 在挚友的墓前,他启封第三坛美酒,敬一杯,说:“诸武皆通……真会唬人。” “话也不能这样说……仙人……凡人怎么打得过仙人呢?”他饮酒,“当初我他妈的没做仙人真对。成为仙人,看见的风景就不一样了。” “此生可贵在与友人共饮初春的第一坛好酒,可贵在与友人看见……”他抽噎几声,说不下去了。 拥有世间最锋利剑气的剑客,手中却是一把无锋大剑。他有世间最柔软的心肠,也有世间最炙热的侠义之心。 他还有世间最最宝贵的朋友。 可惜没了。 途中走过那座平桥,剑痕犹在,风吹日晒都难以消磨。有好事者取名叫“长痕桥”。 “百年后,此桥被唤为:长恨。” “遗憾……有的。”客卿淡淡说。 剑客醉倒在墓前,那座碑没有字,剑客不知道该刻什么字好。 是“古华的第一好朋友”还是说“天下第一会赌石之人”,梦中他想到这些,发出笑。 做了一个梦。 梦中,一位看不清面目的黑袍男子,问他:“如果回到那一天,你要怎么选?” “哪一天?”古华答,“我这辈子没有后悔过。” 他说着,突然顿住,“只是,有些遗憾……好遗憾……” “不后悔?” “不悔。” 翌日,古华在墓前醒来。墓前已经没有了碑,一把长枪斜插在前。 长枪之上,一枚岩王帝君才能赐予的岩系神之眼熠熠生辉。 百年前,世人恳求侠者,此生无瑕,问心无愧,与秋日杏叶深埋一腔血勇。 百年后,世人恳请君王,此身无隙,光明洞彻,伴绝云雾海远离一切尘俗。 可是,侠者说自己做不到问心无愧,君王说自己难以无隙。 于是世人编了个故事,讲:在古华行侠之旅的最末,在华光紫气当中,他化作星宿。岩王帝君永远行走在璃月大地,与磐岩一般长久,与不移之山一样伟岸。 “碑上写的是什么?”小孩问。 “这里埋葬的是谁呀?”小孩将手中的清心放在了墓前。 “为何我看不清你的脸?”小孩又问。 黑袍男子回答他:“以后会看清的。此处葬春风一缕。” 在他抚摸这块碑时,男子一字一顿念道:“请从绝处,读我侠义。” 身后传来一声呼唤。 “行秋少爷——!!” 行秋一眨眼,那黑袍男子已经不见了。 只有身前这块碑,据说是葬了一缕春风。 恍然间,一阵春风来,看见一名提着酒坛的男子,背负大剑走在路上。他的身旁有另外一位手执长枪的男子,模模糊糊,难以看见。 璃月说书人讲起古华往事的末尾:我有故人抱剑去,斩尽春风不曾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