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众所周知,平安京晴明府上住着一位声名显赫的鸣尊将军。他拥有一头日月与之争辉的金发,善使雷电,曾蛰伏域外蛇神星十余载,最终手持帝国重器“天羽羽斩”,击败了祸害人间多年的“八岐大蛇”。 六年前,蛇神星被重创后自行撤离避退,如今离平安星系已逾六百万光年。宝马雕车铺满香道,英雄卧薪尝胆后得胜归来,素盏鸣尊依旧风采夺目,上至王公贵女,下至平民百姓,帝国一大半Omega们深深恋慕着那位英俊可靠的Alpha将军。喷着香水的请帖挤爆了晴明家的信箱,他养的那只不知是狐狸还是狗的宠物,甚至被过分浓郁的香气呛得连打喷嚏。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战神的美丽与日俱增,可那些情书却杳无回音。但年轻的求爱者们并不焦急——毕竟在科技高度发达的今天,寿命已经变成了任人拿捏的数字,短短几年对生命长如银河的人类来讲不过沧海一粟。一视同仁的拒绝让求爱者们愈发疯狂,直到须佐之男某天被拍到——他去接自己已经会满地乱跑的儿子放学——的照片,一时间雨疏风骤百花凋零,Alpha们窃喜战神名草有主,终于不用跟自己抢媳妇了。 在基因技术已经无比成熟的如今,凭空冒出来个孩子并不稀奇。有关孩子另一位血亲的说法众说纷纭,各种稀奇古怪的版本层出不穷。但无论如何,这样一位传奇人物总会被人拿来津津乐道,称赞他击溃蛇神的英明神武,称赞他勇救孤女的慈柔心肠,称赞他为人亲民而可靠…… 普罗大众被孤独的勇者掩住耳朵,隔开那些常人难以深想的痛苦哀哭。至于他过去空白的那十二年经历了什么,或许也只有须佐之男本人知道了。 须佐之男一头雾水地回到晴明府邸。 刚一推开房门,他就被些许震惊到了——明明早上还干净整洁的复式小洋楼,如今像被强盗闯入过一样乱七八糟。伊吹应激反应了一样炸着毛蜷缩在角落,看见须佐之男进门就如同看到救星,飞扑进他怀里,它肥硕的身体此时居然在发抖。佣人们明显在刚刚发生的不同寻常中跑没了影,晴明平素里良好的涵养被他嘴里的破口大骂败了个干净,他一边从沙发底下爬出来,一边把和他一起躲在下边的小白揪了出来。 “发生什么事了?”须佐之男连忙跑过去把晴明搀扶起来,却在看见对方送到他面前的那只手环时瞳孔微缩,无数噩梦般的记忆晚汐般返潮而来。 那只手环的造型称得上是精致。一条白金相间的蛇盘踞其上,连每寸鳞片都雕刻得栩栩如生。它虽是静态的死物,可向外吐露的蛇信却好像在说——它一直活着,等到时机成熟,它定会蜕掉这身束缚,将自己所盘绕的东西缠紧绞死,永远都别想脱离它获得自由。 纠缠永世,不死不休。 时间回溯到十八年前。彼时蛇神星气焰正嚣张,叛逃高天原的八岐成为万恶之首,将高天原打得节节败退。凭借着以往对高天原的熟稔,被八岐纠集起来一同反叛的六位亲王迅速占领了无数星域,势头直逼平安京。正当人们绝望地等待被叛军下达死刑时,前任元帅伊邪那岐从黄泉星系赶赴平安星系,顺便带来了他那英俊勇武的养子。那位发如炫目日曜的少年一路过关斩将,先后将六位叛变的亲王齐齐捉拿投入高天原大牢。一时间蛇神星势头大减,唯独诡计多端的叛军之王八岐成为了漏网之鱼,见势不妙便仓皇逃走。年轻气盛的将军誓要缉拿罪人再班师,驾船追了过去——而这一去就是十二年。 十二年可以改变很多事,须佐之男闪电般在平安京穹顶划过一瞬,却也为人类照亮了前路。人类不再坐以待毙等待军队的救援,比起相信已经让自己失望了一次又一次的军方,他们更愿意自己奋起反抗。很快,七恶之乱的残党被清剿干净,直到最后一位作乱的亲王被天照在审判台上处决,一切尘埃落定,胜利终究属于这个顽强的种族。 得知人类最终胜利的消息,即便远在三百万光年以外的蛇神星,须佐之男也依旧无法压抑心里由衷的高兴。为他偷偷带来消息的是一位潜伏在蛇神星多年的卧底,自从他中了八岐大蛇的诱敌之计被抓过来,他一切对外界的消息感知都来自于那名卧底。如今的平安京,被一群满腔热血的后起之秀保护得很好。 “这是天照大人给您密令送来的东西,可以让您在宇宙中发出只有高天原知晓的信号,届时我们逃出蛇神星,就可以通过这个东西得到支援了。”那名间谍递给他一个盒子,里边装着只蛇形状的腕环,蛇信子向外吐露着,细密的鳞片栩栩如生,“为了不被敌人察觉,天照大人特意做成了蛇神星工艺品的样式——您一定要戴上。” 说话间,卧底满面汗流不止,须佐之男只当他一路奔波而来过度劳累。他接过那只腕环,却一阵迟疑,问道:“我身上多了个物件,难道八岐不会对此起疑心吗?” 间谍露出袖口处的手臂,那里也明晃晃地挂着一只蛇形腕环:“来到蛇神星的人都必须戴上,囚犯也不例外。本来今天您也要被强制戴上的,但我提前通风报信,已经把会压制力量的那只掉包换成高天原的特制手环了,您无须挂怀,我们很快就能逃出来。” 那名Beta卧底又交代了诸多逃遁的细节,赶在狱警回来前匆匆离开了。须佐之男仔细打量着那只手环,想起战场上兵戎相见时八岐驾驶的蛇形战舰,心中不禁一阵恶寒。正巧看守踱步过来,见须佐之男依旧没戴上腕环便厉声喝斥,催促他立刻戴上。被压抑力量的铁链捆缚,须佐之男一时无法逃出生天,只得戴上那只手环再做计议。 奇怪的是,这手环并没有像卧底说得那样——是不压制力量的特制版本,戴上后须佐之男反倒更困倦,想要睡觉。他强撑着精神,将手背伸到嘴边狠狠咬下去,齿间蔓延开来的咸腥味让他好不容易保留了几分清醒。正当他纳闷时,一阵嘈杂声传来——是监牢的典狱司来提狱了。 按照卧底的描述,如果没记错,今天就该轮到自己了——须佐之男心中暗暗想着,假作顺从地被押上刑车。这是他来到蛇神星后第一次看到外边的景象:不同于平安京的繁荣,也不同于沧原星的丰饶,蛇神星是权贵的天堂、弱者的地狱。那些位居高台者身上披着华丽的锦袍,可那些布料的下摆却不知道沾上了多少人的血迹。蛇骨盘囷而上,在最高处勾勒出一个可怖又神秘的王座,那坐在最高处的正是高天原的罪人——“八岐大蛇”。 他手里不知沾了多少无辜者枉死的鲜血——此时那双手却好整以暇,一只闲适地托着半边脸,另一只手的指尖轻轻在膝盖上敲打,似乎是在思忖着什么。等须佐之男被正式押上刑架,白发红瞳的年轻男人才直起身子,唇角微微勾起,眼神中有点愉悦的光芒,也流过几丝虚伪的惋惜。 “须佐之男,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看着金发战神满身血迹地被挂上蛇骨刑架,八岐张口诱降道,“你我本质其实并无区别——你喜爱屠戮罪恶,那我便将世间的一切罪恶呈现在你面前,让你过够杀戮的瘾……留在天照身边只会让你的天羽羽斩生锈,不如认我为新主,这天下的罪恶将尽由你来屠戮。” 不愧是被冠以“八岐大蛇”名号的人,声声劝告流露着让人无法拒绝的力量。底下的权贵们听闻蛇王激动人心的劝降后兴奋地号叫起来,热烈而病态的崇拜直冲云霄。 须佐之男却报之以冷笑:“八岐,我的屠戮是为了保护,并非你引人沦丧的手段和伎俩——你的恶心无人能及。” 听闻这样辱没自己的话,蛇王不仅并未发怒,反倒慢慢勾起嘴角。紧接着,刑场上响起他摄人心魄的失笑之音: “高天原的处刑者将军,你真是令我感到不可思议!开始行刑吧,让我看看你到底还有多少我没发现的惊喜!” 刽子手高高举起屠刀。须佐之男抬头看向远方高天原星系中心那颗炫目的太阳,缓缓阖上双眼。在屠刀即将砍上他的脖子时,巨大的机械轰鸣将那刽子手掀翻,须佐之男睁开双眼,只见四起的浓烟暂时遮蔽了四周的视线,那名卧底驾船而来,飞速解开他脖上缠绕的套索,不过三四秒钟的时间,便将他从刑具上解救下来架进舱内。待刑场上硝烟散尽,众人只看见一个昏过去的刽子手,以及光秃秃的绞刑架。 “有趣。”蛇王冷冷地吐出两个字,心生不悦般拂袖离去。刽子手背后的主家吓得大惊失色,那名肥胖的权贵气急败坏,大喊着让随从将昏过去的刽子手绑上了绞刑架,紧接着一盆水把人浇醒。 人群中再次爆发出欢呼——刽子手的脑袋在地上滚了几圈,最后停在权贵脚下,被他嫌弃地一脚踢开。还未干涸的血液喷泉一样从那个断口汩汩流出,他的拖地长袍被沾湿,下摆又新添几笔斑驳殷红。 “我该怎么发送信号?” 小型飞船遨游在广袤宇宙中,穿梭于星海之间。暂时脱离了危险,须佐之男开始研究起那只已经扣死在他手上的腕环。 “您不要着急,等离开狭间,我会教您的。”卧底的声音从驾驶舱隐隐约约传出来,在飞船发动机轰鸣的掩映下听得并不真切。 这架飞船估计是十几年前制造出来的,窗户老旧,边上溅着泥点。舱内的铁皮被螺丝钉看起来虚虚钉着,随舱体的震动微微颤抖。 明明即将逃出生天,可这种诡异的平和却让须佐之男心生古怪。他站起来看向窗外,明明狭间和外界的出入口近在眼前,可他总有种风雨欲来的惴惴不安。 他转身回到座位,刚一坐下,却感觉脚下的飞行器地板正在不正常地振动。有什么东西正在碎裂的动静传进来,细碎而艰涩,一点点钻进他耳朵里,就像这艘巨大的机体正在遭受扭断骨骼的侵入—— 变故陡生! 一只巨大的蛇骨枪从地下直直切上来,地板被戳出一个大洞,无数龟裂的细小裂璺蛛网般蔓延开来直到须佐之男脚边。他一跃而起,试图躲到别的舱体中去,可那蛇骨刀却有意识般直冲着他劈过来,直接将坚固的飞船地面切割成两半。 须佐之男不会不知道这是什么——他曾无数次同八岐那艘诡异的蛇形战舰兵戎相见过,这把神出鬼没的蛇骨枪刀让他吃过不少苦头。他谨慎地躲避直冲自己而来的攻击,可刀却稳而狠厉,就好像cao作这把枪的人完全看得到他的动作和招式。 该死的,八岐是在他身上安了监视器吗? 须佐之男内心这样想着,忽然瞥到手腕上金光一闪——那蛇形的腕环不知什么时候居然复活般动了起来,将他的手臂死死缠住,小蛇张开嘴,尖利的獠牙直冲他毫无防备的手背血管上咬去! 中计了! 卧底——并不清楚其人底细的卧底——他轻信了这个表面纯良的Beta。卧底可以知道很多独属于高天原的密令与暗号,可他同时也是可以被策反的对象! 须佐之男伸手揪住小蛇的脑袋,试图把它从胳膊上拽下来,可他并没意识到那只森森蛇骨刀的攻势已经越发狠厉—— “嘭嗵——” 金发青年正使力抓住蛇头的手突然卸了劲,那只小蛇借机在他手背上狠狠咬下去。 噗哒、噗哒。 一滴、两滴、三滴血。 滴落在地面上。 那只蛇骨刀的另一端稳稳扎进天花板的铁皮中。 须佐之男微微张口喘着气,可血随气涌出来,抢占了本就空气稀薄的口腔。他慢慢抬起手,抚上那只已经洞穿了自己右肩的长刀,可因为疼痛而抽搐的胳膊又无力地垂了下去。他听见舱门被暴力卸掉的声音,紧接着是皮靴啪嗒啪嗒走在地面上的脆响。不加掩饰的烈火味信息素仿佛要把整艘船舰燃烧起来,跃跃欲试着朝已经被钉死在长刀上的人发起进攻。 “八岐……大蛇。”须佐之男抬头看向来人,疼痛让他脑海清明,源源不断流出的血液却开始令他神志不清。刚刚还动怒着拂袖而去的蛇王此时却满面惬意,看着面前血腥的场景却不以为怪,那愉悦的神情反倒像是在欣赏某位艺术巨擘的绝世画作。 “须佐之男,你真是天真得可爱。”八岐充满恶意的嘲讽响起来,他红色的眼睛微微眯起,无比快意,“被自己庇护的人背叛了,感觉如何?” 飞船已经不知何时静静停在宇宙中,那名Beta卧底垂首从须佐之男身边走过。须佐之男挣扎着想开口,那人却并不敢抬眼看他。无力感再次袭来,剧痛让他浑身懈力,两条修长的腿垂在空中,他整个人活像一只被钉在展台上的蝴蝶标本。 “你……为什么……”须佐之男还是强撑着开口道,“为什么要……背叛高天原……” 那卧底本来并不敢说话,唯唯诺诺地站在白发蛇王身后。可一听到“背叛高天原”这三个字,他像是被摁动了什么开关一样激动起来—— “背叛,背叛?要说背叛,只能是高天原背叛了我,我从来没想过背叛自己的故土!” 那个平平无奇的Beta声调起高,锐利的话语无比刺耳。 “十二年……我在这个恐怖的地方整整呆了十二年!最开始,月见尊说我只需要呆满三年,我就可以回平安京和妻儿团聚——三年,三年,三年又三年!在这里我天天担惊受怕,没有一天合眼睡过一场完整的觉!没有战友,没有支援,全靠对家人的挂念苦苦支撑着,我也害怕自己哪天突然被权贵拉上绞刑架斩首,我更怕自己暴露后家人会被女王抛弃——我一开始就不该抱着什么英雄救世的可笑空想,满心壮志地被送到这个鬼地方来!” “高天原先背弃了自己的承诺,用我的软肋来威胁我——既然如此,那我不如加入蛇神星,反正横竖都是一死,不如把高天原最寄予厚望的战神也拉下来陪葬!” 他的声音开始疯狂,面容因为激动的情绪逐渐扭曲。可须佐之男此时已经没有力气再去理解他说在说什么了。手腕逐渐开始无力,蛇牙里应该储存着什么有麻醉效用的药剂——不,不光是麻醉,应该还有独属于眼前那个Alpha的信息素,正随着体循环在他四肢百骸中悠悠流动,要在他体内燃起一场灭顶的火灾。 那Beta继续言辞激烈地控诉着这十二年来自己是如何从希望、失望再到绝望,最后被蛇王诱降,决定假意帮助须佐逃脱的——可他的话很快便被打断,子弹穿透了他的肺叶,他身体一僵,满脸不敢置信,软软倒下,背后露出了毫不在意地擦拭着冒烟枪管的八岐。 “你的自白环节到此结束,接下来是我审讯鸣尊将军的时间了。”八岐用一种歌者般轻柔的口吻,说着无比冷酷的话。须佐之男惊愕地望着眼前这个正一步步向自己走近站定,又伸手摸上他颊面血迹的白发男子—— “那么可以请鸣尊将军如实告诉我,您血液里这股气息——” 不知何时,空气中已经弥漫起了须佐之男用Alpha阻断剂极力掩盖的木香信息素,香得发甜,任哪个犁鼻器发育良好的Alpha嗅到后都会为之疯狂。 “是哪位迷人的Omega留下来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