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0章 番外三 (四)
关于方才的天气变幻不过是一场巧合这点,燕清自是心知肚明的。他自个儿不以为然,充其量是对这出现太巧的转变而感到几分哭笑不得,便继续闭目养神,于脑海中再多过几次礼官之前的话了。然而,对于其他亲眼目睹了这一幕的大臣和侍人而言,这所带来的震撼和畏惧,无异于清池遇盘龙,青天逢霹雳了。一直追随豫王的那些人是崇敬之余,添了几分与有荣焉;而此时此刻还徘徊着些许不情愿和摇摆不定,从前保持着中立的朝中旧臣,在极度的震惊过后,心中只余凛凛戚戚了。众所周知的是,郭少府对豫王忠心耿耿,又兼任晋江教总护法,多有推崇,也无可厚非。因此郭嘉之前一改淡淡愁色,傲然告知天象不迟后定将有变时,豫王一派自是深信不疑,其他人则面上附和,心里半信半疑,甚至全然不信地微哂。豫王虽通晓些仙人手段,精于长生不老之玄妙,可凭借这点便说豫王有左右天意之神通,未免太过狂妄了!不过豫王势盛,问鼎之局已成,他们再有别的念头,也只默默憋在心里。于是这会儿,怀有类似想法的人,面色已浮现赧然的朱色了。他们可看得清清楚楚,在人皆瞠目结舌,心生敬畏时,豫王仅是扬唇微微一笑,连眼都不曾抬,便云淡风轻地上了玉辇,平静地命令启程的。在往露祭坛去的途中,燕清已将一会儿要做的事给翻来覆去复习了几次,确保不会有什么遗漏了,才徐徐地吐了口气。却浑然不知跟在玉辇后的文武百官,内心已掀起了无数惊涛骇浪。甚至还将他茫然下的随意一笑,给肆意脑补成了不喜显山露水的真仙派头。随行的史官和礼官更是激动万分,纷纷将此天之异象细加描述,大书特书。毕竟在这时候,治病救人不过是小打小闹的笼络人心,真正能让人生出敬畏崇拜之心的,还是更进一层的预知天象,乃至于驱雷策电,呼风唤雨。皇帝姑且只敢自称是上天之子,尊天帝为父母,以此道是得天授命,是为正统。而在人们眼中,燕清却是直接让上天都恭顺听命于他,可不是令人加倍畏惧么?待到了地方,燕清便于各怀心思的公卿大臣和侍从的簇拥下,循着奏响的神乐,不疾不徐地登上了圜丘。逐一向坐北朝南,分别代表了日月、星辰、社稷、太岁、岳镇、海渎、山川、城隍的神主牌位进行祭拜。雪霁初晴,天光潋滟。因着裹在身上的这袭厚重华丽的冕服,和来回行走,反复登台下台的动作,连天生肌骨清凉的燕清,都在额前沁了一层薄汗,面颊上也泛着浅浅的红。然而场合肃穆,燕清也无比专注,并未留意到这点,只严谨地依序执行。吕布与郭嘉、荀彧、荀攸等人并肩立于第一行,距新帝最近,仗着没人会发现,不再克制目光中的痴迷,正眨也不眨地注视着将在祭天过后,便真正要登基为帝的燕清。万丈明辉给俊美无俦的新帝仔细地镀上了一层耀眼夺目的光晕,加上玉带和金冠上繁复饰件的衬托,更在往常的出尘仙气中添了几分天神临世的庄重威仪,使人不敢直视。他定定入神地凝望着,竟连呼吸吐气都有时忘了。不知不觉间,漫长的露祭终于结束,一直不自觉地屏住吸气的群臣也放松不少,让凝固的氛围渐渐重新活动起来。吕布还目光灼灼地盯着漂亮得如梦似幻的新帝瞧的傻样,无疑就十分醒目了。好在郭嘉反应及时,立马不着痕迹地狠跺了这二愣子一脚,很快让人吃痛回神。群臣队列中的小小互动,燕清自是无从得知的。当众装神弄鬼,还是刚发家没多久的那几年的事,燕清已许久没完成这般冗长又不得出差错的仪式了。见进展顺利,他面上不显,心里着实是松了口大气——好在老天也给面子,没半途重新下起雨雪来。原是要在祭台下拜案桌,由礼官亲手为新帝解去冕服外袍,再穿上皇帝朝服的,燕清因始终担心天气又有变化,便将这流程做了少许更改,改成乘舆回未央宫后,再连奉玉玺一起完成。圜丘修在城郊,之前百官是跟在玉辇后头,步行而来的。现露祭既然已经顺利完成了,燕清当然不舍得让这些宝贝疙瘩多吃苦头,便挥了挥手,给每人都安排了车驾。回到未央宫后,燕清再领百官进入正殿之中。他淡定走向那把端端正正地摆放在台阶最上头、象征至高无上的皇权的龙椅,脑海中浮现的,却是不久前跟吕布在上头忘情厮混的画面,心里不免有些微妙和羞赧。原还若隐若现的紧张情绪,也因此烟消云散了。群臣齐齐跪下,引礼官上奏道:“告祭礼成,请即皇帝位。”燕清微掀冕服前摆,翩然行至龙椅前,淡然落座。郭嘉此时神态自若地上前一步,笑盈盈地接过引礼官呈上、簇新的皇帝朝服,灵巧地跪行到事前摆好的宝案前,亲手逐件帮燕清穿至身上。郭嘉是背对着群臣的,正因如此,哪怕他因兴奋激动过度,而不时做出向燕清抛媚眼的有违礼数之举,也无人看到。最后还是快要憋不住笑的燕清,面无表情地以气音悠悠地哼了一下后,才做收敛。郭嘉显然也是练过无数次的,很快便为燕清披上了皇帝的袍服,悠悠然地退回了班列之中。吕布双目隐约泛着赤色,死死盯着郭嘉背影,愣是在其中看出了几分洋洋得意,几乎要用嫉妒得快要着火的眼神在对方后脑勺上烧出一个洞来。恨只恨他个头太高,穿得冕服又不好一直跪着,否则这好活计哪儿轮得到郭嘉!谁知生得矮小,竟也能有这般好处!吕布一边在脑海中疯狂地转着诸多念头,一边板着面孔,一丝不苟地跟着奏乐,向新帝行三拜礼。乐停,礼止;乐再起,复行三拜,随乐休再止……重复三次三拜礼后,便是临时任捧宝官的荀彧面色沉静地上前一步,手中捧着盛着传国玉玺的宝盒,跪伏于龙椅之前,将盒开启,口中诵道:“陛下登大位,臣等谨上御宝。”一见燕清颔首,示意身边內侍收下,临任通赞官的荀攸便头皮一紧,上前一步,言简意赅地唱道:“复位,拜,平身。”群臣俯身再拜。吕布心里还惦记着错过给主公披衣的美差,不慎慢了小半拍,不过他生得极高大,动作跟其他人的节拍本就无法完美合上,因此也没人发觉。只是又拜了三轮后,吕布惊愕地看着,在站他左边的武官队列中,高顺、张辽、赵云、周瑜和孙策等人具都掏出了笏板,向新帝深深一揖,便行至殿前,从容地开始了蹈舞。蹈舞始于武帝朝,是为传达百官对新帝登基的欢喜臣服,是极耗费体力的仪式,便安排了武官来跳。除肤色黝黑的高顺、和近年来故意留了长须髯的张辽以外,其他人瞧着都是面庞俊秀,四肢修长,身姿矫健的漂亮郎君。此时手持笏板,舞得潇洒利落,如行云流水,互相又颇有默契,可见暗地里不知练了多久。于观者而言,也是极赏心悦目的。——只除了吕布。左边忽然变得空荡荡的他,彻底傻眼了。在轻而易举地分辨出端坐于龙椅上的燕清眼底的欣赏后,他一方面要被委屈得升天,一方面又简直要被打击得说不出话来。——凭什么连五大三粗的高伏义他们都够格献上蹈舞,他却不能?事到如今,矮子郭嘉是得了更衣的好活,荀彧荀攸他们生的斯文优雅、那些活抢不来也就罢了,他怎能两头都落了单,啥好事儿都没捞着!龙椅上始终悄悄关注着吕布的燕清眨了眨眼,假装没看到快气成河豚的大将军越来越黑的脸色。蹈舞极长,在他们终于舞毕,跪左膝,向新帝再行三叩头时,也就象征着即位礼的尾声了。至于任命百官、颁布继位诏书和大宴,则都在明日。就在群臣等着新帝宣布结束,通赞官领人‘卷班’时,便错过了新帝向郭少府使的小眼色。一向仗着脸皮厚无所畏惧的郭嘉,这会儿也破天荒地有点小紧张,不禁轻咳一声,就在众目睽睽下,自袖中取出一卷明黄诏书来。吕布冷冷地瞅着他,暗暗磨牙:又闹什么幺蛾子?郭嘉对百官的诧异注视视若罔闻,徐徐步出班列,展开就念——“孤惟乾坤合德,风化之方圆攸在;日月俪体,生物之健顺所彰。自古君必立后,以承祖庙,建极万方……有仙凤缕,凡名吕奉先,玉临天帝之裔,昔承天命,武驰骋沙场,征战四野;文温婉淑德,主持中馈。宜建长秋,以奉宗庙,现授皇后玺绶,以崇粢盛之礼,敦螽斯之义,是以利在永贞,克隆堂基,母仪天下……”郭嘉缓缓地念着自己被新帝前些时日威胁着亲笔写下的立后诏书,牙都快被酸掉了。好不容易将最后一个字念完,对上燕清满意的神色,他艰难地舒了口气,正要回班列——“啪。”在表情彻底定格,灰暗宛若死尸的群臣中,只余落针可闻的死寂。这细微的声响,则是一脸梦游的史官们原在疾书的手纷纷僵住,叫可怜的笔杆掉落在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