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二、偶人金与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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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暧昧的艳红在视线中凝固,逐渐勾勒于满室富丽的装潢上。中央看台坐着抚琴、吹笙、弹阮、槌鼓、敲钟五名男子,拨弦敲锤,奏出声乐,缠绵动人,婉转入耳。 台下只两人。魏留仙半眯着眼靠在椅上,正陶醉地随着节拍点头,她身后立着面色清冷的成璧,似乎也被音乐感染,瞧着那群男子演奏。 一曲完毕,居中男子从琴案前站起,走下台来,跪着为魏留仙斟酒。她垂头就手喝了,对男子笑道:“这新曲旋律悦耳,闻之难忘,只是欠些磨合,不谐之处着实不少。你们勤练着,改日我再来。” 她转头示意成璧跟着,竟然起身要走,让前桥有些意外。 呦,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小妮子来烟柳巷玩,竟然不捎带着做点什么。 她以一双漂浮的眼睛打量四周,见房内并没设床,似乎是个专供听曲的清水乐坊。男子只卖艺不卖身,享受付费情节看来无望。 魏留仙和成璧一前一后走出房间,刚欲下楼,就被身后某人唤住。 “公主殿下!” 魏留仙循声回头,见一位高髻妇人匆匆走来,她乍见之下惊喜道:“季姊姊?你何时来的京都?” 妇人热络地拉着她的手,将刚要离开的她又扯回房内。 “我昨日刚到。想着去殿下府上拜访,又怕您在忙,就先来此处坐坐,岂料刚巧将您碰上了?” 魏留仙就笑:“我哪有什么可忙的,姊姊找我无需客气。”接着又吩咐那个琴郎道,“你们把刚才的曲子再演一遍,给我季姊姊助兴。” “不劳破费,”季氏妇人摆手道,“就算要请,也该我请殿下。多亏殿下帮忙,我侄女才在京都任职啊。” “举手之劳,姊姊不必挂怀。” “殿下,您听我说。”季氏妇人请魏留仙在身旁坐下,又道,“一年前,我曾买了五名处子送到瑶歌楼学习乐理,此次来京就是将他们带回远沙府的。恰好您在,也过过眼,看上哪个就领走吧。” 前桥想笑,就知她不能白来一趟。人是没睡,该捡的便宜一点没少,所谓女主角的烂桃花运就是如此吗? 她觑着魏留仙,又看看成璧,可怜的成璧八成已被妻主搞得心如死灰,此刻连个表情都没有给。 魏留仙则神色尴尬,苦脸拒绝道:“姊姊啊,我院中都多少使奴了,你还送给我啊?不如留下自己用。” “使奴这东西,还嫌多不成?”季氏妇人道,“殿下没有公卿,该找些小郎排遣寂寞,我选的人个个妥贴,殿下尽管放心。” 魏留仙沉吟一会儿,再次拒绝道:“我虽无公卿,却也有个庶卿在府。梁穹成日里关照诸使奴,还要处理府内杂事,已经忙得脚打后脑勺,还是别给他添麻烦啦。” 她摆出梁穹当挡箭牌,季氏妇人还欲再劝,魏留仙忙道:“姊姊,你的心意我领了。今晚我还有事,改日你来我府中做客,我们再详聊。” —— 2. 她总算打发了季氏妇人,携着成璧出了琴楼,却没像前桥预料那般乘车回府,而是步行去了方向相反的街市。 成璧也不问她去哪,没准根本不在乎目的地,他抱着剑冷着脸,做她形影不离又可有可无的亲卫,随着魏留仙走过几个街角,拐去一间书画店。那店老板正端着副画观赏,注意到贵客登门,连忙起身迎接。 “殿下,小人正要去公主府禀告,您就来了——您要的墨已到了。” “哦?这么巧。”魏留仙刚坐好,那老板就去一旁柜箱中取出一方盒为她送来。魏留仙打开盒盖,见锦缎上躺着两块乌黑的墨,浮雕浅浅,色泽莹润,她看不出什么名堂,拿在手中好奇把玩。 店老板道:“此物如今难见了,小人是托了在建州的表亲帮忙寻找,她卿婆家做古董生意,正巧收藏着一对,听说是殿下想要,就将镇店之宝拿出来了。” 魏留仙听说手中之物这么费劲还很意外,将墨块小心放下,瞅着它折射的紫光道:“多谢费心,钱少不了你的。” “公主殿下肯赏光,是小人的荣幸,哪能在意这些身外之物啊。” 魏留仙不多与她寒暄,把盛墨的盒子交给成璧拿着,银单看也不看,只说回府后着人结款,就携着成璧走了。 她这一趟着实绕了不少路,回去已是夕阳西下,梁穹正恭敬立在府门内等她。 前桥瞅着梁穹谨小慎微的模样,不禁想起他最近很少这么亲力亲为地迎接自己了,不由得腹诽自己把他惯得过分。此时梁穹面对妻主犹带畏惧,魏留仙对他一笑,倒把他弄得不知所措,又见她面露得色冲成璧挥手,那盛着墨的盒子就顺势交付至梁穹手上。 他没料到会收到礼物,启盒见墨,直接被吓了一跳。 “彭墨?这种品相,十年间都已难见了……”梁穹小心翼翼问道,“殿下是从何处得来的?” 不同于他的紧张,魏留仙则轻描淡写:“皇姊赏的。我用不上,寻思送了你罢。” 啥?女皇赏的? 前桥满头问号,望着撒谎不脸红的魏留仙,想不通她为啥找了这个托辞。梁穹似乎还没从意外中缓过来,不知所措道:“如此……多谢殿下。此墨难得,在下会好好收藏的。” 魏留仙有种暴发户的气质,不耐烦地教育梁穹:“该用就要舍得用,收藏做什么?你若喜欢,下次我再向皇姊要一对儿。” 见她信口应承,梁穹直接慌了,认真答道:“不必,殿下……这一对墨可价值不菲啊。” 前桥站在两人中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她读不懂魏留仙的心思,明明墨是她费劲巴力搜罗来的,为何不告诉梁穹呢?这太反常了。 按小妮子从前的脾气,指定献宝一样把自己的辛苦吹得天上有地上无,可现在她只是打量着梁穹,幽幽叹了口气。 “你啊,有什么想要的,可别憋着不讲。上次还是同子昂聊天,才知你想要块彭墨——跟着我快两年了,连你喜欢什么都不知,你说说看,世间哪有这样的妻主?” 梁穹将盒子握紧,垂首道:“不敢,多谢殿下……” 魏留仙摆手潇洒而去,样子颇有点装逼。回到房内,才噙着笑将书画店给的票据打开,欲唤人去拿银结账。 一看之下,骤然大惊。 “三十金?!那么小块,三十金?” 好嘛,装逼过头了,她果然是不懂行。魏留仙想起刚刚在梁穹面前夸下的海口,尬得差点把舌头咬下,将票据交给结款的侍从后,又特意吩咐道:“把待存丰库的钱支出来,可别走府中的现账啊。” 不走府里的账,是怕被梁穹知道?可哪有花巨资还不想买好的道理,魏留仙想干嘛? 前桥看着看着,一个猜想恍然涌上心头,今日所有反常慢慢在脑海中穿成了线—— 她难道是在……追求梁穹吗? 以一种极其别扭的方式。 —— 3. 这是何年何月啊?夭寿了,魏留仙好像动真感情了! 前桥找不到日历,只能从他们的衣着打扮和只言片语中读出端倪——大概是初秋,魏留仙说梁穹快进府两年了,应该就是去年初秋。 去年初秋,魏留仙竟然追求过梁穹吗? 她本以为自己在穿越来此之前,原主从没在意过这个庶卿,如今看来并非如此。魏留仙终于在朝夕相伴中对枕边人微微动心,只是表达心意的方式变得格外含蓄。 或许因两人曾有诸多不快,又或许她清楚当初那场“报复”是出自迁怒,却又不想承认错误,又或许明知施加给对方的痛苦远多于幸福,基于这些前提,关心和喜欢也无法正常表露。 但察其行为,还能看出痕迹。 大概有两月她不曾去青楼消遣,就算喝酒也只去找不卖身的艺伎,天黑前必回府,和在门口等待之人汇合——虽然只维持了两个月,可对于过惯花天酒地日子的她来说已是莫大收敛。 梁穹仍旧每日恭谨等待,故而也能感受到这些不同,只是他的回应也变得含蓄。 或许因伤心太多而不敢轻信,或许因对魏留仙敬畏参半,他在接收到对方若隐若现的好意时,生怕期待过高再次失望,索性佯作不察、按兵不动。 不动则不伤。 梁穹用迟钝自我保护,唯有在床上迟钝不来。他仍需侍寝,在宁生的帮助之下。 —— 4. 当夜,魏留仙在宽阔的锦被中将他压在床上亲吻,宁生则立在床尾等候。这个吻格外绵长,等她放开梁穹时,对方缺氧般猛吸了口气,接着胸膛起伏急喘起来。 魏留仙看着他笑,手探入被中,将他阳物握住,却不唤宁生帮忙,只贴近了注视他耽于yin乐的神情,一边握着阳物撸动。锦被兀自颤颤悠悠地动了许久,梁穹终于受不住,身子向上一躬,喘息的双唇被她以吻封住。他在窒息和刺激中挣扎着哼出数声,将浓稠的jingye喷遗在小腹上。 魏留仙掀开被子,看他肚脐中蓄起的一汪乳白和因充血泛红的阳物,似乎这具身体给出这般反应,已经让她心满意足。等候出场的宁生竟变成彻头彻尾的背景板,魏留仙回头吩咐道:“去给庶卿打盆热水来。” 宁生领命,穿好衣服去拿水。梁穹将身上污浊洗净擦干,见宁生又被妻主打发出去,心中疑惑却没多言,直到魏留仙吹了灯烛,缩进被窝,头靠在他肩旁,将他拥着睡去。 身边之人呼吸渐沉,梁穹睁开双眼,视线停留在肩旁的颅顶上。他伸出右手把妻主的碎发别在耳后,手指则悬停在她脸旁。 似乎于黑暗中,他才能光明正大地看着对方,回忆起白天那些若有似无的点滴示好,把期待从封禁的心中稍微调动出来。 那些细节一定令他感到温暖,他想着想着,不禁露出浅浅微笑,他判断不出温暖来自她的真情还是自己的臆想,唯有无声地在乌黑的颅顶落下一吻,又帮她把被角压实。 —— 5. 次日一早,季氏妇人就携着个头戴面纱的儿郎登府。 此时魏留仙尚未起床,由梁穹出面接见。季氏妇人自报家门后,对梁穹道:“昨日于歌坊中偶遇公主,未及长叙,今日来访,是想将此郎送给公主,以报昔日恩情。” 梁穹涵养很好,听闻她目的后态度仍未改变,侧身迎她进来,捎带着将那跟着的小郎瞧了一眼。 男子冲他做揖,季氏妇人见状介绍道:“陆阳是个乖巧懂事的,昨日考校乐理,他最精通,想来送给公主极为合适。若公主有意留下他,还望庶卿多多提点。” 留与不留,那是两个女人之间的事,梁穹没法决定,他只能请季氏妇人坐在厅中,再把此事禀告魏留仙。 可以想见,昨日还在对梁穹示好的魏留仙听到消息后是何等尴尬,她披着被子徒劳找补道:“这季姊姊啊,我昨日遇见她,说了不要小郎的……” 梁穹公事公办道:“季娘子既已来了,殿下同她商量吧。” 魏留仙支支吾吾地应声,穿好衣服跑去跟季氏妇人见面,几番商量之后,还是把人留下了。 “她是我姑母家女儿,原本也是个大户,小时常进宫带着我玩的。自父卿辞世后,季家境况愈发不如从前,尽数失去在京根基,退回远沙老家。去岁我不过帮她一个小忙,举荐她侄女在京中任职,她便总是挂在心上。”魏留仙对梁穹解释完毕,远远地看了眼陆阳,摇头道:“人我只好收下了,不然她会觉得欠了我的。” 梁穹却道:“这是殿下的事,殿下做主就好,无需同在下商量。” 魏留仙皱眉看了他一会儿,似乎因他置身事外的态度有点郁闷,撇下他走了。见到陆阳也只是将其面纱一掀,打量两眼而已。 “叫什么名儿来着?” “回殿下,奴叫陆阳。” 魏留仙撂下面纱,随意点头道:“好,陆阳,让庶卿给你安排个住处吧。”说罢就不再管他,回去干自己的事。 明明是她的使奴,却甩手扔给庶卿。梁穹派人给陆阳收拾宿处,又亲自为他带路,途中问道:“陆公子籍贯为何?” 陆阳恭敬答曰:“奴是泰成人士,小地方,庶卿怕是不知。” “泰成啊,在觐坞府阴岗一带。”梁穹心中仿佛藏了一个荆国地图,对陆阳道,“冒昧问一句,公子家中是做何营生的,为何会入奴籍?” 陆阳苦涩地笑笑,言语也染上悲戚。 “阴岗盛产松木,原本家中靠山吃山,经营制棺生意,也算自给自足,可嘉赐六年兴匪南下,阴岗东南尽遭掳掠。母亲为匪所害,父卿便将孤儿卖入奴籍,凑了盘缠,随新妻逃难去了。” 梁穹闻言同情道:“抱歉,谈及你的伤心事了。” “不敢。多谢梁庶卿关心。” 梁穹似乎戒备未消,又就泰成松木棺材和漆料同他聊了一会儿,没察觉出破绽,吩咐人将陆阳安顿好就回去了。 前桥则留在陆阳身边,紧张地盯着他。 既然知晓他是赵熙衡安插进来的人,不可能一点端倪都看不出来,她生怕自己放过任何可疑之处,紧盯陆阳一举一动,然而对方当真什么都没做。他面带羞赧地同周围使奴打了招呼,收拾好自己的居所,又去擦地、洗涮、缝补旧衣上的划痕……忙活到深夜,一位奴仆前来传话,让陆阳去公主寝殿前候着。 陆阳愣了,前桥也愣了。怎么才进府就侍寝啊,魏留仙这么猴急? 她腹诽魏留仙心大,又跟着陆阳的步伐,一路飘到寝殿之外。魏留仙却不在,又一丫鬟出面传令道:“庶卿有言,秋夜寒冷,请陆公子进去等着。” 靠,原来是他。前桥恨得牙痒,她有时真要被这个“无私”的庶卿气到发狂,紧跟陆阳进了寝殿,内心紧张得砰砰直跳。 至今为止,魏留仙似乎都没认出陆阳的身份,那么转折一定发生在侍寝的过程中。他到底是怀揣什么目的,又是怎么表明身份的呢? 水钟正一滴一滴地走,陆阳跪在房间一侧等着。不知过了多久,房门终于被打开,魏留仙垮着脸走过来。 “梁庶卿呢?”她不悦道,“派人来侍寝倒是勤快,他怎么不在?” “庶卿还在处理账目,说是要晚一点来。”丫鬟小声地答。 魏留仙轻哼一声,进入中室,掀开珠帘,瞧见垂头跪着的陆阳。起初状似要挥手打发他离去,可对方闻声抬头,正和她四目相对。魏留仙竟骤然站在原处,愣愣看着陆阳,五官逐渐染上错愕之色。 “殿下……” 陆阳刚说了两个字,就被快步上前的魏留仙狠狠掐住下颚。她动作之快令人来不及反应,前桥几乎和丫鬟同时发出一声惊呼。 怎么了? 前桥紧张地看着她,那只掐着陆阳的手正因用力微微颤抖,把原本白皙的面孔掐出两道指痕。魏留仙闭上双眼晃晃脑袋,再次睁眼时,神色多了几分迷茫,手却捏得更紧了。 “陆阳?” 她声音干涩而严厉,被钳制之人忍着痛,对她艰难答道:“是,奴是陆阳。” “公、公主殿下……” 丫鬟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魏留仙像是才从惊愕中缓过神,冷冷看她一眼后,终于将陆阳的下巴松开。 “你出去吧。”她接着又嘱咐道,“告诉庶卿,不必过来了。” 怎么回事?刚才发生了什么? 前桥一双眼睛上下翻飞,怎么看都看不出个所以然,可是很明显,一定有哪里不对劲了!自打魏留仙再见陆阳,整个人气场大变,脸更是阴得可怕。陆阳则垂头跪着,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 丫鬟关门离去,留下魏留仙去椅上坐着,她紧皱的眉头从未放松,远远地盯住陆阳。 “你是用了何种招数?” 她沉声发问,陆阳则垂头不答。魏留仙又道:“是他派你来的?” 陆阳点头:“是。” 他?是谁?赵熙衡吗? 天啊!魏留仙到底是怎么看出他俩关系的? 前桥明明连眼睛都不敢眨,生怕错过任何蛛丝马迹,可她还是错过了。这两人的对话如同当面拖动进度条,将剧情跳了一大段,搞得她云里雾里,茫然无措。 魏留仙证实了心中猜想,模样却不轻松,她手撑在扶手上,胳膊的肌rou紧紧绷着,似乎内心十分抗拒与陆阳待在一处。 “上封信中,我已明确告知他切断联系,重新开启各自生活。既然决定放手,为何还要这般?” 陆阳答道:“奴不知,奴只是奉命前来侍奉。” 他说罢,手按在腰间,将外衣腰带解开。魏留仙看着他,下颚崩出肌rou的弧线,似乎咬紧牙关严阵以待,却也终究没有说出勒令停下的话。 前桥从未见过魏留仙在床前是这副态度,仿佛面前并非使奴的裸体,而是一个仇敌。陆阳脱罢衣物,也注意到她神情不对,膝行至面前道:“公主,奴很健康,也受过训练,您不必担忧。” “你别跪我。”魏留仙失神地望向他的脸,突然道,“他从不跪我。” 陆阳随即听命站起,试探道:“公主还有何吩咐?”对方闭了双眼,眉头紧皱,再看他时又充满决绝:“穿了衣服,给我滚出去!” 可这回陆阳并没听命。他微微弯腰俯视着椅中的魏留仙,身体将她桌上点着的灯遮住了一半,也在她脸上投下一个晦暗的影子。 “仙儿。”陆阳幽幽道,“你当真让我出去吗?你舍得我出去吗?” 这突变的称呼和语气已十分诡异,魏留仙的反应更是诡异,她倒吸一口冷气,抓着椅上扶手的手指收拢,严防死守的态度似乎正在逐步崩塌。一滴泪毫无预兆地滚落眼角,被陆阳伸手擦去。 “是你不要我的。哭什么?傻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