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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魂 第166节

    雨雾沙沙,晨风湿润,倪素的声音很轻,“他也不可能再回来了。”

    房中一时静谧,姜芍心里也十分不好受,她原想说些什么安抚倪素,可她看着这个年轻的女子,她没有哭,甚至言辞都很平静。

    姜芍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她倏尔想起一样东西来,便转身走到书案前将一卷书册拿来,“阿喜,我差点忘了,你该看看这个。”

    倪素伸手接来,只见封皮上《青崖雪》三字,她心中一动,立时翻开,附页上数行字迹苍劲有力,乃是一篇《招魂赋》。

    倪素抬起头,“这是……”

    “此书是被关在御史台大狱中的蒋先明蒋御史亲手所著,附页上的《招魂赋》则是翰林学士贺童所作,贺学士也是崇之先生的学生,他也是子凌的师兄,”姜芍将她身上滑下去的被子往上压了压,“你手中的这卷,是他们二人亲手所写,如今,此书正是云京各大书局刊刻的最多的一卷。”

    “他们在狱中听说了你二敲登闻鼓的事,此书,是他们恳求云献,一定要交予你的。”

    倪素一时说不出话,她只是怔怔地望着附页上——

    归来兮,归来兮!英灵胡不归。

    归来兮,归来兮!忠魂栖何处?岩溪鸟静,云高风清,湖水不息,长途千里,思无尽兮……

    御史中丞蒋先明著《青崖雪》一书,为玉节大将军徐鹤雪撰写生平,而翰林学士贺童更是在此书中为玉节大将军与三万靖安军作赋。

    此书一出,云京所有的书局几乎刊刻不停。

    一个已经离世十六年的人,人们还能记得他的名字,是因为他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叛国佞臣。

    太多人都忘了他污浊的声名之下,被掩盖的那段曾经。

    但在蒋先明所著的这部书上,人们又重新识得了他,他们记起,他是青崖州徐氏的子孙,他们记起,他是天策将军徐宪的儿子。

    其父徐宪生前死守屏江十年,使胡人铁骑十年不得深入北境。

    而他七岁入京,十三岁孤身一人送母亲的骨灰归乡,十四岁进士及第,却弃笔提剑,远赴边关。

    十五岁活捉亲王之子,十六岁夺回燕关千里,十七岁使胡人闻风丧胆,十九岁受封玉节大将军。

    因有苗天照与葛让二人的口述,玉节将军徐鹤雪生前的每一仗,都被蒋先明详细而生动地铺陈在字里行间。

    “青崖有雪,而我负之。”

    蒋先明以沉重笔触留在页尾的这一句,既不成诗,也不成词,但它却触动着每一个读过此书的人。

    辜负那位将军的人,又何止一个“我”。

    “如今这书传得厉害,那茶楼上都开始借着这书上的内容,讲起玉节大将军生前打过的仗,那些不识字的市井小民有钱的就在茶楼里,没钱的都蹲在茶棚子里头听那些学生们一个字一个字地念……”

    光宁府的杨府判坐在后廊上与陶府判说话,“就连我夫人,近些天也日日带着孩子去茶楼上听,老陶啊,难道你没看过?”

    “闹成这样,我怎么可能没看过?”陶府判心里郁郁,“可即便是如此,这些百姓日日在光宁府外头请愿,也不是个事啊……咱们这些人,如何能管得了宗亲的事?”

    从二月中旬到三月底,储君赵益亲自主理玉节大将军徐鹤雪叛国旧案,从十六年前的雍州军报,到地方官员的证词,再到为玉节将军叛国议罪,定罪,其中牵涉的官员已达百人之数。

    如今,八十余名官员都被押入夤夜司中受讯问。

    “要我说,他们这些小民就是天真!即便如今太子殿下在为玉节将军翻案,那鲁国公也是宗亲,他们难道还想让太子殿下处死鲁国公不成?”

    陶府判讨厌这阴雨绵绵的天气,说话时语气也十分不好。

    “如今太子殿下正令翰林院与谏院在议潘有芳与吴岱的罪,但那两个都已经是死人了,蒋御史的一部书,让百姓们记起来玉节将军生前为国为民的所作所为,他们心里觉得痛,又找不到宣泄之处,当年那桩事里,鲁国公毕竟是南康王的儿子,他虽将所有事都推到了已经去世的南康王身上,却也并不能说,他就没有参与其中过,百姓们如今,恨他得很啊。”

    杨府判看着雨势渐大,便招来一名皂隶,道,“你叫上些人,在咱们府衙外头支上一个大一些的油布棚子,莫让那些百姓淋了雨再受风寒,不值当。”

    “是。”

    年轻的皂隶应声,转身步履飞快地出去。

    杨府判转过脸,又道,“老陶,尹正大人都没发话呢,你快别在此烦闷,咱们只管将这儿的事上奏朝廷,其余的,便都别cao心了。”

    四月,非只云京光宁府,还有一些地方州府,除了官员送到储君赵益案头的奏疏,还有万民请愿的血书。

    远在雍州的监军韩清与将军秦继勋,统领魏德昌,杨天哲等人一并上疏,雍州军民一心,恳请储君还玉节将军徐鹤雪清白公道。

    “太子殿下,臣以为,鲁国公贵为宗亲,何况如今也无实证能够证明鲁国公当年也参与其中,万不能治其死罪啊!”

    朝天殿上,一名朝臣进言道。

    “他若未曾参与,又如何能交出如今这份供词?”葛让上前一步,言辞逼人,“难道是南康王去世前,还专门当着自己的儿子,回顾了一番自己的生平功业不成?”

    如此阴阳怪气,令那名朝臣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但他却分毫不敢与这位枢密副使葛大人呛声。

    “鲁国公是宗亲,殿下如今毕竟还没有继位,怎可以死罪治之?”黄宗玉却在此时出声,他有些不悦地瞧了葛让一眼,“你只知逞一时言语之快,却不知如此,要将殿下置于何地!”

    “难道就因为鲁国公是宗亲,便要对他轻拿轻放吗!”

    “只是不治死罪,又不是不治罪!”

    “如此重罪,既不能治死罪,还有何意义?玉节将军的死,那三万靖安军的死,果真要让他们烟消云散吗?”

    “殿下不能在此时杀宗亲!”

    官员们又吵了起来。

    孟云献一言不发,只有黄宗玉急得满头汗。

    “黄相公。”

    赵益忽然的一声唤,令朝天殿内一瞬安静下来,所有人都随着太子殿下的目光,朝黄宗玉看去。

    “臣在。”

    黄宗玉俯身。

    赵益问他,“您难道以为,如今是我一定要治鲁国公的死罪吗?”

    “这……”

    黄宗玉心内只觉得这话十分不好答。

    “孟子有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赵益双手负在身后,“荀子又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诸位为人臣,思社稷,也思民生,那么我问你们,民意二字,该作何解?”

    满朝寂寂,朝臣们面面相觑。

    “黄相公,”

    赵益再将目光落在黄宗玉的身上,“您以为,我作为储君,是否要逆水行舟?”

    “臣……”

    黄宗玉额上汗水更甚,一时答不出。

    孟云献忽然站出去,俯身向太子作揖,随即才站直身体,看向百官,“光宁府的奏疏你们听了,雍州的奏疏你们也听了,所有送到殿下面前的奏疏,殿下也都让人念给你们听了。”

    “我要提醒诸位,我们如今是在为受冤的人翻案,百姓在看着太子殿下,看着你们这些大人,那些在边关为大齐守国土的将士也在看着我们。”

    “‘青崖有雪,而我负之’这句话,你们还有谁没有听过吗?翻案,若不能一翻到底,有罪的人,若不能担负起他应当担负的罪责,这还是翻案吗?”

    裴知远在旁,心中也是一动,他不由开口道:

    “难道我们这些活着的人,还要辜负玉节将军吗?”

    朝臣们一时默然,什么话也说不出,黄宗玉脸色十分不好,却也不再开口,赵益见此,便温言道:“我知道诸位是为我考量,不愿我落得个残害宗亲的不仁之名,我多谢诸位。”

    “但如今民意汹涌,若我不能从民意,是否也是一种不仁?”

    如今民意沸腾,朝臣们也不是不知,但眼下这个境况,他们又能怎么做?难不成要将那些在光宁府前聚集的百姓收押?

    这自然是不能的。

    早朝既散,黄宗玉与孟云献二位相公留在殿中,赵益从阶上走下来,见黄宗玉面色发沉,他便俯身作揖。

    “殿下……您这是做什么?”

    黄宗玉吓了一跳,“臣不敢受!”

    赵益站直身体,“此前是我想岔了,正如您所言,押在夤夜司中的那八十余人我不能都杀。”

    黄宗玉一怔,“殿下……想清楚了?”

    “是。”

    赵益颔首,“孟相公已经与我说过您的苦心,我若以将旧党一网打尽的法子来化解新旧两党的党争,亦是一种偏听偏信。”

    黄宗玉不由看向一旁的孟云献,他方才还在心里将孟云献骂得厉害,此刻却有点讪讪的。

    “孟相公对我说,旧党有旧党的不到之处,新党亦有新党的不妥之处,若我一味偏心新党,其实也于新政无益,我要做的,是不偏不倚,做得对,才不会错。”

    “殿下,臣就是此意啊!”

    黄宗玉低首。

    “是,我知道您的苦心,”

    赵益扶住他的手臂,“但,黄相公,我可以饶恕其中的一些人,却不能饶恕鲁国公,请您不要再阻我。”

    黄宗玉抬起头,只见太子神情坚冷,先前的温和收敛起来,此刻又是如此的不容置喙,他张张嘴,什么话也说不出。

    鲁国公原以为自己依照周挺所言,将十六年前玉节将军叛国案的真相说出,将所有的事都推到已经去世的父王身上,他便能走出夤夜司。

    他是宗亲,如今的储君若要继位,若要博得一个仁厚的好名声,便绝不能对他下手。

    可谁知在御史台大狱中的蒋先明与贺童二人却不安分,他们以笔为刃,剥开十六年的尘埃,让天下人重新记起那位玉节将军的不世功业。

    无数人的痛惜,惭愧化为滔滔江水,汹涌澎湃。

    十六年前雍州的民意凌迟了玉节将军,而如今天下洪流般的民意,也终要杀人。

    四月初五,

    清明时节。

    储君赵益下令处决三十余名犯官,而翰林院与谏院共议数日,也终究在这一日,定下鲁国公的死罪。

    鲁国公在夤夜司中听闻此讯,当场昏迷。

    细雨纷纷的夜,夜市却冷清无人,百姓们身着素衣,手持灯盏,聚集在文端公主府门口。

    “公主府里只有子凌十四岁之前的衣物,从前官家下令将公主府家财收入国库时,他的衣物……都被烧了。”

    贺童才从御史台的大狱里放出来,人清减了许多。

    孟云献闻言,沉默了半晌,“如今咱们就是想找一件他的衣物,也这样难。”

    “孟公,您看咱们不若找些旁的物件代替?可还有什么?”裴知远在旁开口道。

    “没有,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