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蕉(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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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怡和楚嫣在士兵的带领下,不多时便来到了大司马理事的正殿前。阮怡解下身上的佩剑,交到亲卫的手中,深吸了一口气,迈步跨进了威严肃穆的殿阁中。 大司马的亲兵们手握刀枪剑戟,整整齐齐地侍立在大殿的左右,而在亲兵们的队列尽头,三级台阶之上,横放着一张黑漆的宽大桌案,桌案后面,便是他多年未见的亲jiejie,头顶高悬着金漆匾额,身后一面幽暗的乌木雕壁,阮诗穿着厚重的棉服,端坐在烛火辉映处。阮怡向前走了几步,顿了顿足,又走了几步,直到他发觉逾矩,不得不停下脚步,俯身行礼:“jiejie,我回来了。” 楚嫣随着阮怡进了殿,侍立在更远些的侧后方,同样低眉敛容,规规矩矩地行礼:“楚嫣拜见大司马。” “好。”阮诗淡淡的声音高高在上地传了过来。她的目光或许在二人欲盖弥彰的神情上掠过,却早已不再臧否两人的同进同出、苟且偷情,“此次陛下圣谕召大将军回京,乃是为了半月之后的殿前演武一事:自大将军全权执掌长安府兵以来,厉兵秣马,军威整肃,剿匪平叛,多有建树。陛下龙颜大悦,故犒赏三军之余,特命大将军选拔精锐,殿前演武,显我圣朝威仪。此番殿前演武,乃陛下亲政以来首次,然则高祖、太宗时,朝中故例颇多,兵部已会同礼部参照旧例,制定了章程……” 阮怡怔怔地听着,仰头望着坐在远处的阮诗,控制不住地走了神。阮诗第一次用圣旨的名义召他回来,一定有格外紧要的事,但绝不会是一个所谓的“殿前演武”,但阮诗不对他说,他也只能静静地等待,听从阮诗的吩咐,在阮诗布置好的棋局中,扮演一个称职的棋子。他不是故意走神,只是因为比起幌子似的殿前演武,还有更加要紧的事,始终盘旋在他的心头:楚嫣说他既未曾亲眼所见,便不可因为耳目的传言而下定论,可是现在他才知道,即便亲眼所见,他也不可能知道任何真相。他不是会望闻问切的医官,也绝不可能把会望闻问切的医官带到阮诗的面前,单凭他的双耳双目,根本看不穿阮诗严肃清明的言语举止中,是否隐藏着半分异常。他眺望着阮诗被满室烛火照亮的面容,只觉得那容颜过分苍白,眉梢眼角恍惚间似乎也生出了疲惫的细纹。可或许这也只是灯火辉映之中的错觉。他离得那么远,又怎么能看清。又或许,正如楚嫣所说,一切并无异常,是他自寻烦恼而已。倘若这样——他们姐弟二人,便还有数不清的年岁可以共度,相互扶持,直到一起登上权力的巅峰—— “方才这些,大将军可记下了?”阮诗的问话,将他从梦中陡然惊醒。阮诗锐利的目光,似乎已经看穿了他的出神。阮怡心潮起伏,又心虚不已,不愿用假话敷衍,一时竟然答不上来。幸而阮诗并没有为难他,很快便接着说了下去:“楚长史也替大将军记着,即使细微之处,也不可有半分疏漏。” “是,在下明白,定会协助大将军,办好殿前演武之事,令陛下满意。”楚嫣立即回答。一来一往,答对如流,令旁人无从察觉阮怡的失态。 “大将军与楚长史,此番长途跋涉,也辛苦了,如果没有别的事,便早些归家休息罢。” 没想到,他们姐弟的相聚,竟然如此短暂,而短暂的相聚,又被冗长的官话填满了。唯一一句问话,他都没有答上来,反而心不在焉,还被jiejie发觉了。阮怡心有不甘,即使不能将心中忧虑的秘密和盘托出,也决不想这么糊里糊涂地离去:“jiejie……你一切可好?” 阮诗闻言,淡淡一笑,回答他:“都好,劳你挂念。”她停了一停,像是想起了什么,又笑了一笑,说:“你不在家的时候,弟妹倒也时常来问候。” 阮怡怔了怔,没料到阮诗会这样回答他。他装作恍然的样子,脸上挤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容:“那我便安心了。我离家的时候嘱咐过她,让她常来向jiejie请安,看来内子礼数还算周全。” “弟妹最是恭谨知礼的人,你不嘱咐,也是一样。”阮诗微笑,“你常驻边关,难得回来,你们夫妻父子,许久未见,团圆难得。你回去吧,我还有许多公事,不扰你们一家人相聚了。” 阮怡再不情愿,也只能到此为止,他没什么可以说的了。幸而得到了一个“都好”的亲口许诺,也总算拥有了一丁点宽慰。他定了定神,又行了一个礼,决心告辞了:“是,……jiejie,我先告辞了,明日jiejie得空了,再来问候。” 回去的路上,阮怡始终面色凝重,不发一语。跨出长平侯府的那一刻,楚嫣从身后拉了拉他的衣袖,轻声说:“大将军,我去礼部取殿前演武的章程。今晚先对照章程,拟一个安排出来,明早给大将军过目。”楚嫣何等乖觉,知道阮诗既然已经发了话,她的大将军便一定会听从,去光顾他家后院里那位可怜的正室夫人。于是她主动找了个借口辞别,至少今晚安安分分地,不再去和阮怡纠缠。解语花开或不开,也是要看时辰的。 “你去吧。”阮怡点了点头,与楚嫣分别而行。 阮怡归家的时候,天边已露出了微微的暮色。他只在书房里稍坐了坐,接了几封递上来的请柬,又亲笔写了几张请客的帖子,让仆人分别送了出去。阮怡把在京城中要拜会的人,一个一个都安排妥当了,就径直去了刘夫人的院子。刘夫人见他来了,喜出望外。下午因为楚嫣前来搅局的不快与懊丧,一下子便烟消云散了。即便还有一分不甘心,也断然不敢在阮怡面前发作出来,只有百倍殷勤小心地服侍这位夫君,才好重新赢得他的欢喜。 “夫君辛苦。方才见了jiejie,jiejie可有说什么?”刘夫人恭敬地捧上一杯清茶。 阮怡接了过来,顺手放在了案上:“不过是一些公事,jiejie这几年更忙了。——对了,jiejie还夸你来着。” 刘夫人眼睛一亮,眉梢眼角霎时漫上了一层喜色。婆婆已经去世多年,她便把阮诗这位大姑姐当作婆婆来服侍,虽然不能晨昏定省,也要抓住一切机会表现自己的勤谨。丈夫对大姑姐的尊敬有目共睹,大姑姐吩咐的每一句话,丈夫从来没有不照办的。因此大姑姐的赞许,便是她在这个家里作为正室夫人生存下去的后盾:“真的?jiejie还提起妾身了?这怎么敢当呢。” “听说你经常去向jiejie问安,做的不错。”阮怡说。 刘夫人矜持地笑了笑:“去倒是常去。只是jiejie事情繁忙,我不好搅扰她,所以也就是行个礼,问个好,说不了两句家常话。不过,jiejie倒是很愿意让我把桃小姐接来咱们家里小住。” 阮怡微微一怔,眼前恍惚浮现起这个外甥女极幼时的模样:“阿桃经常来咱们家里吗?” “一年有个十来遭吧,不过去年请了老师之后,便来的不多了。总归咱们家里人口多一些,旃儿人缘又好,亲友家的孩子也经常来,热热闹闹的。桃小姐来了,和这些同辈的哥哥jiejie们一起玩一玩,总是好的。” “哦?旃儿都结交了些什么人啊。”阮怡漫不经心地问。 “那便多了,有些妾身也不能尽数。经常来咱们家的,都是些世交的子弟——柳家的几位公子小姐、程家二房的公子……还有卫家的小姐……”刘夫人虽然深居简出,外面的事情甚少听闻,却也能从家里的老仆那里听说,阮怡年少时读书武艺皆属寻常,称不上才子,却能做当时京城中所有的名士才子的朋友。因此,在说阮旃的事情时,她便刻意渲染少年的交游广博,希望阮怡能够从这个嫡子身上看到自己年轻时的影子。 柳家、程家和楚嫣出身的楚家一样,都是累世的书香大族,与阮家不仅是世交,也有许多盘根错节的姻亲关系。阮旃结交柳家与程家的后辈,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唯独阮怡听到“卫家的小姐”时,心中顿时掠过一丝不快——这个卫家,想必就是镇南将军卫宁一家了——阮怡心想,他卫宁又算哪门子的亲友。不过,他也懒得纠正刘夫人的认知,脸上仍然挂着散漫的微笑,不露声色,轻描淡写地顺着刘夫人的话头问了下去:“卫家小姐?是卫宁的女儿?” “是,正是卫将军的嫡女。”刘夫人察言观色,见阮怡心情尚好,便婉转地拣选着措辞,款款道出自己日思夜想已久的盘算,“……妾身平日里瞧着,咱们旃儿和这位卫小姐性情相投,关系很是融洽,也常常在一处读书习字、切磋武艺,倒有些少年人两小无猜的意思。——现下旃儿年纪也大了,妾身平日里惦念着旃儿的姻缘,也冷眼看了许久。亲友家里年岁相当的女儿当中,这个卫小姐倒是个出挑的,模样、教养都好。加上卫家老爷去年升了镇南将军,这门第也算能相配了。更难得的是,两个年轻人还说得来——妾身便觉得,如果给旃儿指了这一桩,说不定还是个好姻缘呢。” 阮怡耐着性子听了这一篇话,对刘夫人的盘算无话可说。她只知道卫宁这几年还算阮诗面前的红人,便话里话外都捧着此人,觉得配了这一桩姻缘给阮旃,便是讨好了jiejie,还能替旃儿再加一层保驾护航的关系——尤其可笑的是,那个隐隐令他感到威胁的镇南将军,竟然能拿来做两家门第相配的证据——她大概不会知道,半辈子不得志的卫宁,自被jiejie提拔进京以来在背地里搞了多少小动作,争宠献媚,无所不用其极。他七八岁的时候,就瞧出了卫宁对自家jiejie的别有用心;更何况到了今日,这种别有用心里,又新添了对名利、仕途与出人头地的渴望。 可等到刘夫人好不容易说完了,忐忑地等待着夫君表态的时候,阮怡哈哈一笑。毫不介怀的态度,仿佛印证了刘夫人对他心情颇好的揣测:“我让你替旃儿看姻缘,是想让你替他挑几个可意的侧室。卫宁好歹是个将军,就是你想要,他也绝不肯让自己女儿做妾的。至于旃儿的正缘,jiejie心中自有安排,听jiejie的便是了。” “可是……这事同jiejie说一说,jiejie也未必不同意吧。”刘夫人小心翼翼地说。 “子侄的婚配上,jiejie要考虑的东西多了,你见识浅薄,别去现眼,”阮怡敛了神色,指了指刘夫人,叮嘱她,“下回见了jiejie,这些事,少胡说八道。” 这时候,丫鬟们已经在外间摆上了饭,请老爷夫人过去用饭。阮怡和刘夫人一同吃完了晚饭,刘夫人见他没有要走的意思,更加欣喜,亲自服侍阮怡洗漱歇息。一双保养得宜的玉手,缓缓解开床帘的束带,金丝银线的帘幕落下,遮住了昏黄的灯影,将她与她躺在枕上假寐的夫君锁在了一方床榻间。 刘夫人已经许久没有和阮怡同床。即使在阮怡尚在京城中的时候,也觉得刘夫人无趣,只适合做端庄的贤妻,至于房事上,不仅远不及美若天仙又风情万种的楚嫣,也不及内宅里的几个年轻妾室。因此阮怡虽然尊重她正妻的地位,将家中上下人等、一应大小事情都交由刘夫人管,却唯独对与她行房兴趣缺缺。不过刘夫人为人妇已久,又有儿子傍身,早已经看明白了这里面的轻重利害,不会再渴求这种虚无缥缈的宠幸。只要老爷在人前仍旧表现得足够重视她,拿出泾渭分明的态度区分正侧嫡庶,便足矣。于是两个人分枕而睡,一夜无话。 可是这一夜阮怡却睡得极不踏实,他睁眼望着黢黑的床帐,从心底泛起隐隐的不安。也许jiejie真的一切都好,至少他亲眼所见、亲耳所听,确是一切如常。可是jiejie又为什么会特意召他回来呢?山雨欲来风满楼。在这个阴冷的春天里,仿佛有一整片阴郁的乌云,正密密地笼罩在京城的天空上。 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夜雨,他听着雨滴敲打着蕉叶的声音,感到在这座京城当中,一定有大事要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