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01青梅 - 02 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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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青梅 那年初春,梅花开得出奇地繁盛,堆砌满树如瑞雪压枝,一片银装素裹,总让人错觉时间还停在冬天。然而迎面袭来的又恰恰是温暖宜人的春风,想来应是个约上两三故交出游对酌的好日子。 姓盛的中年文士长长的一揖,把故交迎了进门。但一脸强挤出的喜色怎样也盖不住眉头的愁虑。 “长风莫要气馁,老夫观藏剑山庄的几位郎君天资出众,纵有曲折,也是风云化龙前的历练。好在三郎不曾伤及性命,以后定有他的福缘。”慈眉善目的老者宽慰他。 大名鼎鼎的神针盛长风仍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既是福缘,又谁说得准的。孙老是看得多的人,像三郎这般心性骄傲得很。只怕他若是醒了之后受不了打击……唉,长风无能,叶公对我恩同再造,而今他子女有难,我却束手无策。” “暂且宽心。”孙思邈将满满一盏推到他面前,盛长风将这杯中之物端到鼻下一嗅,讶道:“这青梅酒不错,可是您老亲手所酿?” 老者抚须而笑:“非也,乃是元儿的手艺。当初这个孩子在母亲腹中时就流离千里,你看如今不都已长大成人了吗。” “是啊,少时虽多磨难,然幸得裴小友中心坚定,坚持行医之道。不畏艰难劳苦,到处爬树偷果儿,倒是长风不如孙老高徒看得开了。” 语罢只见孙思邈慈眉善目微微睁开一条缝,对上本就忍俊不禁的盛长风,突然两人同时哈哈大笑出声,惊起树上两只相偎的春燕。 02. 燕落 整个藏剑山庄方圆占地百亩,若是一个冷清的角落,大半日都人迹罕至也是常事。这棵老树自山庄建立便从梅庄移至此,却比起它的后辈们都熟得早,往往大冬天开花,初春就生叶,仿佛唯恐耽误了结果的重任。偏偏藏剑山庄种这些树从来只为观赏,若不是这葱郁里还藏着一点突兀的衣角,满树的果子也许早与往年般碾作春泥。 叶英抬首望着,想起父亲在发现阿凡是个练剑奇才后,自己就没见过幼弟上树的模样了。 他刻意让脚步摩擦出声,那繁枝掩映中的人该是听到了,却选择按兵不动。于是树上树下像比拼耐力般对峙了半晌,世人皆知藏剑山庄的大郎素来沉默寡言,怎么都不会是他败下阵来。 “咳,”树上传来年轻男子的声音,清朗文雅:“青梅能止咳生津,消肿解毒,空挂枝头着实可惜……” 叶英仍是不作声,这让树上的人终于忍不住尴尬,探出头来。这却是个好模样的青年。凤目星眸,长眉入鬓,只是俊美面容作出不太自然的讶异:“原来是叶大郎君,失敬了。” 而叶英分明看见他怀中装了一衣兜的青梅。 那人往下望,这梅树有些年头,少说也有两个自己叠起来高。叶英本以为他是武艺不精下不来,细听下却发现树上有微弱的幼鸟啼鸣。年轻人前后踌躇了一番,又回过身去,不一会儿幼鸟似被安抚下来了,才见这青年小心翼翼地挪动,屈身,提劲跃出,竟没惊动一片枝叶,灵巧地从树冠空隙中冲出。 可不知道是紧张,还是衣兜没扎严实,在他跃出的瞬间那些果子顷刻倒落了出来,惊了犹挂枝头的露水,满树簇簇如雨下。而一整包的青梅就是雨中的冰雹,当头盖脸地朝叶英砸下来! 青年惊见这一幕,空中强行折身要去拉开叶英。然而也就在这时,叶英身影一闪,青年只记得落叶飘飞中,有双深若寂井的眼睛。一袭黄衫似枯叶也似翩蝶,灵巧地避开坠落的果实,瞬息之间冲到近前拽住了他胳膊! 待他回神时,就是脑门结结实实撞上骨头的痛楚。 “唔。”分不清是谁发出来的闷哼,到底是两个欣长男子的身量,叶英肩上受力一矬,全靠下盘稳固才没后退半步。但只觉扑鼻而来的药香盈了满怀,护在人后腰上的手便慢了一刻挪开。这时才看清这青年长发未冠,正在揉着磕得生疼的额头:“嘶……多谢。” 待二人各自拍去衣衫上的水渍与枝叶,这青年脸上有些讪讪,又躬身作揖:“郎君恕罪,某姓裴,单名一个元字,师从药王孙思邈……多谢相救。” 叶英这才想起那日盛神针请来大名鼎鼎的药王为三弟看伤,自己的确见过此人跟在身边。不过当时他师徒二人风尘仆仆,自己也担心三弟的情况没多加留意,不然以这般风流年少的样貌,该是叫人过目难忘。 “无妨。”叶英本欲离开,扫了眼这人瘪了不少的布兜,忽然又添一句:“裴先生有何需要,大可唤庄内仆从去取,若平白伤了自己,倒是鄙庄待客不周了。” 天地可鉴,叶英真的是善意。 只是一张极美也极冷淡的面容,再加上没有正眼的一瞥。不想此刻裴元救人不成反被救的尴尬,又加上偷摘人家果子作贼心虚,听在耳里,就变成了责备。只想到若这人刚才不动等自己替他挡了,哪来满地裂果狼藉? 裴元从小事事力求尽美,还少有人能寻到他错处的时候,当下忍不住嘴硬道:“倒不知江湖上盛传公孙大娘曾赞郎君抱剑观花,可证剑道化境。是否说的即为此处?” “正是此地。” 叶英那日无意被公孙氏看见,而后也并未将这盛名入心。此时他被问得莫名,还是又看了一眼那老树才确认道。 “好说。是裴某眼拙,摘到了郎君的名头上,还劳烦郎君指教。只是若非怕惊了那窝雏燕,裴某也断不敢在此碍了尊驾修行。” 他话底意思无非是讽叶英成名全凭公孙大娘一句夸赞。然而他自顾自地嘴快,刻意没去看叶英是何神色。等再看去时,才望见叶英木头般伫立在那儿,像冷不丁被说懵了,微微睁大眼。接着秀美的面容沉下来,眼眸中的神光也渐渐黯淡去,仿佛世间喜悲至此无路,赞美辱谩也皆如坠深渊。 裴元心里忽然咯噔一声。 客居此地这些时日,藏剑处处大家气度,这位郎君方才也没见真有什么冒犯之意,这回是自己逞一时口舌,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我……”裴元看面前人年岁似与自己相仿,却一身寂然,不知以前经历过什么。却叫他现在就是想道歉,也无从开口。 又听叶英语气淡淡道:“裴少侠说笑,孙老前辈与少侠都是三弟的救命恩人,藏剑上下感激不尽。莫说这一棵,就是整院的梅树都送给少侠又何妨。还恕叶英先行一步。” 对方阖目转身就要离去,可一步都还没迈出,回头见到拽着自己衣袖的手,向上是裴元皱着眉跟自己较劲,却旁顾不敢看他。 “我……我采梅子是为了酿酒,送你一份……” “叶某心领。” 叶英极快地说道,却轻轻后退了半步,衣袖从裴元手中滑出。裴元闭上眼睛,狠狠心里骂自己这个脸是给师父丢定了,如果给自己两针扎醒了是梦多好。也没注意到面前的人仔细地看了他片刻,而后才转身离去。 若说叶英原只当对方轻浮不经事,此时对方不知如何表达歉意的慌乱,倒叫人莞尔。 “哎!”裴元的半声呼唤还哽在喉间,那道修长背影已飘然离开。裴元皱着眉将后半句自己说完:“……好歹让我给你赔罪。” 一转身,才发觉入眼层层相隔的高墙大院几乎都长同个样。他呆住,赶忙回头锁定那个快要消失在月门后的身影,一溜烟儿地跑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