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04 剑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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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剑三郎叶炜这一遭虽是大劫,功体俱废,但能保下命来叶家众人已是万分庆幸。叶孟秋今日又与盛长风和孙思邈一并看望叶炜,怎料推开房门里面却空无一人。叶孟秋立刻叫了叶晖带人去找。裴元怕自己像昨天一样迷路,就扶着孙思邈与盛长风庭前等候。只见藏剑弟子和仆从们四处跑动,颇有点鸡飞狗跳的热闹。 这一番热闹里倒是完全没有叶英的影子。 裴元不自觉想起昨天遇到那人。 正在三位医者只能坐等的时候,旁边一处侧院传来剑鸣呼喝,裴元便说去那处看看。一路窜过曲曲弯弯的楼阁,在拐角一处平台停下,不远处,花雨缤纷里七名藏剑弟子正循着特殊的阵法在演练。而为首者的衣饰稍显不同,却比昨天初见时精简了许多,裴元眨眨眼就转不了视线,不正是那叶大郎? 叶英似是在指导阵法。 昨日对方答非所问的样子还记忆犹新,倒叫裴元好奇这人是如何运筹帷幄的。然而裴元对剑术研习不深,只见叶英并指时不时挥向阵中,以剑气不停地试炼和纠正其他人。 而那七位藏剑弟子明显身法,剑意似乎甚至不比裴元这两日所见的寻常弟子。此时配合结阵起来却像精心密布的棋子,连环杀机相扣,在叶英的指挥下翻腾着不同的招式位置。而妙就妙在这整个阵势中各人的剑气互相呼应,周行不殆,时而群起而攻,时而让人左支右绌应接不暇,却似鸿雁掠影般无迹可寻。 这好似松散笨拙却让叶三郎赔上了一身功力的剑阵,裴元看不出个所以然,只觉得有些后怕,暗出了口气。 “唉……” “叶庄主?!”裴元听得身旁声音一惊,忙向叶孟秋行晚辈礼。 “我这老大性格固执,老三都躺在床上了,也就他每天还在演练这个阵法。这孩子啊……总少了点情味。” 裴元皱眉,却听那边叶英和剑阵也停下了,都过来与叶孟秋见礼。却不待叶英张口,叶孟秋忽地鼻子一皱,竖着眉毛指住长子骂道:“叶英!外面这么大动静听不到么?你三弟不见了,还在这里呆着作甚!不快带人去找!” 裴元被叶孟秋突发的脾气吓了一跳,又看叶英上来劈头盖脸就受一顿数落,忍不住要替这锯嘴葫芦似的叶大郎出声:“老庄主误会,刚刚裴某正欲前来告诉大郎,只是叫剑阵迷了眼,还请怪罪。” 可惜裴元没在脑后长眼,看不到此刻藏剑七子在背后交换的诧异眼神。 “倒叫孙老的爱徒见笑了。”叶孟秋神色微妙,睨了这年轻人一眼,“着实是犬子太过木讷。不如有劳裴少侠助他一臂,也好尽快将老三找回来。” “喏。” 不待裴元答话,叶英往前了一步领命,点头示意他跟上。 藏剑山庄属地广阔,纵是全庄出动搜寻也要些时间。叶英与七子分散开来,裴元本也想择一处去寻,但他俩到了大门外,叶英却不让人牵马与他,而是走向另一边的藏剑码头。 裴元见他步履坚定,心下明了道:“大郎可是心中已有想法?”叶英未答。两人上了船后,叶英交代船夫绕着湖边划。带着淡淡腥味的湖风拂过裴元面上,让人精神一清。 “若我如今是三弟的情况,”叶英忽开口,目光似远眺又似在冥思,所言似自语,又似在答裴元先前所问:“若是我知道筋脉尽断,第一日,定是不信,并试图运功冲脉。” 裴元愣住,想起他们到达藏剑的第一天,叶炜正是强行冲脉不成,引起全身痉挛,瘫在床上动弹不得。 “第二日,我会徐徐图之。先试着恢复内力,若还不成,至少先控制住身体。” 裴元沉默地想起第二日房中凌乱,叶炜想自己去倒水,却摔倒在榻边的模样,无声叹气。 他大概明白了叶英的意思,却更暗自心惊——莫非那叶三郎有轻生之念?裴元确不知叶炜是个多骄傲的性格,只知身为医者,绝不能让病人白白放弃了性命!他顿时也着急起来,张望起湖岸任何一点痕迹。 叶英在旁,仍旧垂眸怅然:“我心剑未成,惊鸿掠影阵改良后,威力却可与无上心剑一敌。当时虽在阵中,却来不及强行打乱攻势为三弟避开要害。他挡了七剑,我却没能在这个时间内替他阻止剑阵第二轮的变化。” 裴元回首看他,想起叶英指点剑阵时挥洒从容,也多少可见叶三郎执秋水在手的风采。他突然想到,叶老庄主恐怕就是清楚叶英对剑的执着与叶炜肖似,思考角度也该与叶炜类同。他找到叶炜的可能性是最大的。万一出了什么事,那就是为他们医者争取了最多的救治时间。 他出声宽慰道:“以三郎现在的身体,我们还有机会。”裴元转头再催船家,却不见叶英回首看他,眼中思绪沉重,还夹了些许感激。 但大夫虽然忙着寻人,仍不忘紧皱眉头道:“恕裴某多言,这次带回三郎,你们便多劝劝,莫再偏行极端!人在,初心也在,万事怎会没有转圜的余地?” 叶英收回视线,暗暗在心里叹句“劝了也不听我的。”便凝神聚气,试着运以无上剑境来寻找叶炜的剑意。 湖面远山岚烟受浩荡剑气影响,瞬间在裴元的视线里变得模糊,天地俱静,忽有一道声音传入心中: “方才,多谢。” 他们终在湖边的聆剑亭找到了叶炜。 叶炜盯着湖面的眼神让裴元感到不安,他们走到近前,叶炜也只低头静默地望着湖面。裴元发现叶炜半只脚甚至悬于水面上,便不敢贸然往前。旁边的叶英也停驻了,叶炜散乱的刘海挡住了半张脸,抱着无双剑,像抱着他世间仅有的挂念。 叶英的眼神沉下来。 裴元却是急切,叶炜刚开始恢复,虽能行走但不能久站,天知道他从山庄到此有多劳损筋骨。四周风吹得纷纷叶落,他更怕寒气入体积成后患。 他转头,只见叶英视线紧锁亲弟的举动,忽然察觉一股强大温和的剑意悄然将凉亭包围,不经意间花摇树影都静了下来,竟是漫天花叶被剑气所阻,均缓慢得如同羽毛般盘旋。裴元心下愕然,这般深厚的内力,在江湖中年轻一辈的侠少里可以说绝无仅有。 这叶大郎的能为,恐怕不止是足当盛名。 叶炜此时虽毫无功体,面对凝重的内力包围,只抱着怀中双剑倔强立着,一身剑意未泯。 兄弟俩隔着几步相对。片叶打着旋儿飘进凉亭,倏忽被修长的指节并住,只见叶英目光沉静,出手却迅如闪电。一片叶在内力驱使下,剑贯长虹般向叶炜直直刺去。 裴元虽能感知其中蕴含的剑势意在喂招,心下仍是一惊,只怕叶炜对身体的掌控仍然滞涩,接不住这片叶。 谁知叶炜尽管脚下不稳,反应却依旧迅速竟然完全依靠重量生生扭转了站位。无双剑勉力一撑,堪堪将叶片挡在剑鞘上,发出金石相击之声!而叶炜也霎时失重,靠在亭柱上。 叶英却轻声道:“好。” 细看叶炜,虽然一个步伐就粗喘连连,抬头的眼神竟似闪出微弱的笑意。 裴元捏了把汗,对待兄长叩问剑心的一招一式,叶炜也是毫不保留自己的极致。可他的身体所能容忍的限度大不如前。 “再来一叶。” “不可!”叶英此刻却蹙了眉:“剑心不移,意志顽在,何愁没有再出剑的时候。” “可我现在出不了剑!”叶炜的声音隐有不可控的轻颤:“阿兄、阿兄,我不想当个废人……我不能!” 叶英唇线绷得紧紧,一字一句道:“三弟,跟我回去。” “阿兄,求你。”叶炜眼中的绝望终于从散乱的刘海后透出来:“我从爬都爬不动,到能走到这里了,我一定能再恢复功力的,对不对?” 裴元慢慢别过头,阖去眼中些许不忍。这般眼神,他曾见过许多次。从渔村因时疫而被焚的火光中,从师父悲悯的注视着自己的眼神里。 但他的动作引起了叶炜的注意:“裴大夫!我也问过你,我能恢复的对不对?” “三郎,我们回去继续治疗,才有早日康复的机会。”裴元叹息着劝道,不出所料地引来叶炜一声轻嘲的笑:“你为何不直说呢?” “三弟。”叶英沉声叱道。 “为何不直说,我叶炜他娘的只能做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废物?!” 叶炜突然暴怒,却听细微的破空声响,一片嫩绿急旋又至眼前。叶炜正色,握紧了剑欲迎,但他的下盘因久站已开始绵软发颤。叶炜大喝一声,无双剑却只出鞘少许,震去叶上剑气。 然而叶片此时已到叶炜面门,他双目紧闭,无力继续动作。那片叶似剑尖,直指他的眉心,不攻不退,不愠不火地等着他。好一会儿,待到叶炜再睁开眼睛,只见叶片上的内劲瞬时撤去了,才悠悠地飘落在无双剑的剑柄上。 那抹绿仍是软的,犹然带着初春的鲜嫩气息,像一颗嵌在那对无双剑心上的翠玉,在湖光的反射下透出勃勃生机。 “大哥。” “嗯。”叶英走过来,扶他站起。 “我真的废了,我拔不出剑……” 叶英正要摇头,突然叶炜脸色大变,弯腰猛烈地咳嗽起来,竟有几滴艳红洒落青砖。身后裴元疾冲上前,快速以指法锁住叶炜脉门重xue “背他回去!”裴元皱着眉,又掰开叶炜的嘴放了一枚参片进去:“筋脉虚弱,若寒气入骨恐留后患,以后想什么也没用!” 叶炜的脑袋低垂,含糊地抗议般哼哼着,任叶英将他背起来。回到山庄的一路上两兄弟没再交谈,裴元频频检查叶炜的状况,却发现叶炜的目光一直盯着尚在鞘中的无双剑,最后才渐渐阖眼缄默。 盛长风从内寝出来,让侍女放下了纱帘,桌边两个青年的目光齐齐聚在他身上。 叶英鲜少在面上露出这般明显的担忧,盛长风顶着他的目光叹气落座:“三郎吹了冷风,还好没酿成大祸。他一身筋脉刚续上,需要静养。若想尽早好转,你们务必不能再任他胡来了。” 叶英颔首,稍顿后道:“冒昧请问盛先生,三弟他是否还有可能……” “恢复功体么?”盛长风素来知道这叶家几个郎君各自的心性。叶英和叶炜都是剑痴,功体尽废恐怕对这两人而言才是打击最重的。 “他如今筋脉虚弱,如何承受得了内力运行?纵使要恢复自如行动,快则也要五年……”盛长风后面没再说,只是摇头。 夜风拂起纱帘,叶英的眼神像房中被吹过的烛火,晦明摇曳一瞬,便覆上浓重的阴霾,点点黯淡了下去。 裴元在一旁未曾说话,见他神色,起身默默退出房外。 而盛长风叹息道:“夜里怕是三郎还会因金针渡脉之痛醒过来,今晚我在此守着。大郎先回去休息吧,也累了一天了。” 叶英刚出叶炜的院子,碰到裴元提着两坛酒正过来,远远就嗅得到梅香。 叶英站住了,看裴元抬抬无闲的双手对他虚作一揖,待人走近,叶英便把其中一坛顺手接了过来。 “多谢。”叶英拍开封,仰头一口。才看到裴元微微睁大眼,欲言又止。 “……这是替师父带给盛先生的。他守夜怕困,就好这个。”裴元与他对视片刻,叶英长睫眨了又眨,润了水渍的薄唇竟蹦不出半个字来。 裴元只得别开视线再次圆场:“小的才是给你赔罪的。”他见叶英还拎着酒呆愣,脸色软了下来。于是伸手拿过叶英酒坛,换了个小的塞给他,而自己也喝了口:“若盛先生问了,便算我头上。” 见叶英拿了酒还是待在原地,他扯了扯嘴角:“这样吧,且等我片刻。” 叶英点头,看着裴元经过身边,缓缓拭去唇边酒液。 “大郎,闷头喝酒容易醉。”裴元坐在树枝上,刚劝完别人,自己却摇了摇脑袋,想荡掉已经开始有点上头的晕眩。 叶英垂着头没说话,也不知是望着树下远远巡逻过去的家卫,还是望着黑洞洞的坛底。他素爱茶,却不知酒也可以这般淡而不寡,清香沁脾。他也从不知喝酒还可以这样,两人高的树杈上,一人一坛。 这位裴先生说他平时也不会如此失仪,是个朋友教他的,只道小酌亦可消愁。但叶英为什么觉得裴元上树很熟练?他结交的都是些什么朋友?友也者,友其德也,不可以有挟也。先淡后浓,先疏后亲,先远后近,交友道也…… “唔……”脑袋转得太快的时候叶英显得格外木讷,一动不动,眼睛也半睁不睁。裴元看出他不胜酒力,便将人拉得近了些,省得左摇右摆掉下树去,又伤了一个叶家郎。 叶英意识其实还在,还在纳闷为什么裴元在树杈间就能舒服得像燕子回了窝,心下思绪云游八荒,转了一圈还是回到最初的担忧上:“先生,我三弟他……” 然而叶英问到一半又自个儿摇摇头。医术上能做到的,大夫们已经尽力了,哪里还有什么他能赴汤蹈火去求的良方? “是我的错。” 他突然喃喃道。 裴元皱眉,转头看叶英将眼中淡淡的痛,又与酒一起灌入肺腑。 他忽然抬手按住对方的背心。习武之人往往忌讳身上重xue被触碰,然而叶英仿佛预知了裴元的意图,触碰到的身体几乎放松。裴元内力如潺潺细流,化去了酒气,青衫披帛上透着馥郁的药香,好似医者正在给他行针治疗。 不一会儿,酒劲散去。叶英已经收敛了神情和心绪,轻声道谢。 “别伤了身。”裴大夫摇摇头带过,“自责也无益。其实三郎的情况,等底子好起来后,自己反复冲筋通脉,或许能恢复一定功力。” 叶英闻言几乎立刻盯住了他,却听道:“只是此法需要长期尝试,其疼痛常人无法忍受,而且也未必就能恢复如初,若心急念差,可能导致真气走岔,走火入魔更难挽回。” 裴元神态严肃,比起宽慰更像是在劝诫:“所谓祸兮福所伏,与其希望三郎能恢复功力,不如先安稳养好身体,再看如何打算。大郎你能观花悟剑,一花一叶皆为你之利刃。若执不了剑,你可会就此放弃?三郎又岂会放弃?” “我……”叶英阖上眼,却感觉手中是剑,脑中是剑,心中亦是剑。根本无从放下,也无从想象剑之不存于身。 待他再睁开眼,裴元才缓道;“裴某亦有一亲姐,但自幼分离,皆不知对方尚在人世,直到年前方得相认。我曾遗憾自己身居东海,却不知她寄人篱下是否受了苦。但见她已相夫育女,方知人生各有际遇。既非亲身所历,我等作为旁观者只能守望,不该过多干预。” 叶英却问道:“先生,何以至今才得见令姊?” 裴元稍愣,也没想到叶英会问他的事,只偏过头避开了视线:“裴某出生后,父母双亡,确是不曾见过。后来在长安小住了几天,jiejie一家……很好。” 自幼在侠客岛长大,虽有师父悉心教养,各位叔伯喜爱,元夫人又待他犹如半子,可他从不知道一个有爹娘的家该是什么样的。 小时候他偶尔会看着哄着孩童入睡的村妇发呆,师父便点着他戴着的玉佩,将与他母亲仓促的际会,一遍又一遍讲给他听。然而那日花荫下,他偷看着jiejie拿蝴蝶发饰,一次又一次逗着阿岚来扑。才明了别人所说的家,他大概是没有机会了。 然而这份想掩藏的落寞叶英却看得分明,但宽慰的话在脑子里转了许久,仍然说不出口。裴元回头,只见叶英专注看他,以为对方生于簪缨门第,少听家人离散的故事:“大郎家中五个兄弟,想必热闹许多。” 话头一下到了自己身上,叶英脑子跟着转弯,又思考起该说什么好。父亲治家严厉,他和二弟幼时常常受罚,而他选择独居剑冢六载,二弟却只能日夜面对父亲的压力。随着三弟、四弟、五弟接连出生,情况才慢慢好了起来。但他和叶晖也已加冠成人了。若说热闹,全靠三个弟弟们在撑。再往前,他的记忆里只有打骂,以及剑冢井口大小的天空。 但裴元的眼里有些许羡色,他不忍打破:“待先生日后娶妻成家,儿女绕膝,也定会热闹非常。” “哪敢作此想!”裴元竟笑出了声:“我已立誓,此生随师父行医,集医方医典,编撰《千金要方》。如此天下医者皆能观之,一传十,十传百,终有一天平民百姓再无需苦于病痛,世上人人皆能自医!” 裴元越说越兴起,双目中的坚定和神光犹如碾碎的金石。未料到这个年轻的大夫心中埋着如此一番宏愿,叶英微愣,忽然也被他带出了好奇,问道:“若是人人都能自医了,大夫做什么?” 却见裴元狭长的凤目瞥过来,似嗔却带笑:“我啊,我就做坛女儿红,给阿岚带去……” 他说着向后一仰,手臂盖住了眼,叶英也笑笑没说话了。不一会儿却听得叹息梦呓,转头再看,原来周公已经带着裴小先生去畅游太虚了。反而剩下叶英,一片风清月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