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09 良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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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郎和孙老先生回来了——” 裴元几乎立刻挑了帘子出来,没想到叶英更早一步踏入房中,冷不防打了个照面。 叶英高束的黑发有点凌乱,但气色总算不错。似乎自那个月夜分开以来,这是两人第一次好端端的相见。而今夏风裹挟着焦躁的暑气,随着这位藏剑少主风尘仆仆地蹿进来,原是外头早已换了个人间。 “师父!”裴元箭步上来扶住后面的孙思邈,又看到底下怯怯揪着药王衣摆的女孩,“阿岚!你们没事吧?” 他蹲下紧紧抱住外甥,小女孩吓了一跳才看清他是谁,又不动了。孙思邈摆手:“硬朗得很,先去看那娃娃。” 裴元这才反应过来,尴尬地瞥了眼立在旁边的人。叶英看他顶着淡淡眼圈,青衫也有些凌乱,知其恐怕从长安赶到藏剑后就好好休息过,当下只点了点头,让裴元引他师父进去。 “……对,现在暂时是稳定的。徒儿与盛先生合计过,觉得唯有此法……” 外头湿润的风一吹,医者们的交谈就伴着忽落的雨声渐渐隐去帘后,细细浅浅地飘在远处。叶英在原地呆立了许久,轻出口气。四下看看,才发现连谷之岚也被裴元一并抱走了,外屋空荡荡的。 他又站了会儿,才慢慢退出去。 不多时叶家嫡小姐好转的消息传出,藏剑上下终于晕开一片喜气。叶孟秋赶忙吩咐要设宴给孙老接风,叶英功不可没,得了叶孟秋三个好字,却提出只希望回去剑冢静修。叶孟秋纵有些不满,也随他去。傍晚,叶英独自行至山庄侧门处,却见裴元抱着一大叠筐草药回来,才知道或许格格不入的,并不只他一人。 “大郎怎么在这?晚宴要开始了。” 叶英望了望筐中那些未经处理的药材,问道:“怎么不去药房拿?” 裴元有些赧然:“这是我买给阿岚的。山庄里药材虽是上佳,但阿岚所需较多较杂,就不便麻烦了。” “令侄之需即是藏剑之需,先生着实不必客气。” 叶英看裴元那双倦目中流露出感激,还有些不自知的暖意,微翘的薄唇刚开口欲言。叶英等着,却忽然见裴元眼底一黯,匆匆抱拳就转身离开。叶英呆了呆,察觉身后有人踩着梦泉虎跑的步法奔了过来,立时回身扬袖,只听咚的一声。 疼。 剑思的脑门好疼,给铁蒺藜打到那么疼。 但他不能说,他师父长身玉立风姿端雅,那把他弹得倒退五步的手劲也与暗器相去甚远。 “举止顽鲁,意欲何往?” 叶英语气淡淡,剑思却莫名地觉得他心情有点不好。 “师父,我刚看到裴大夫……”剑思揉着脑门看去,裴元的药篓都已消失在月门外,有点懊恼道:“裴大夫到山庄之后,我还没机会谢他赠药之恩。当时他虽赶我,送我却是上好的灵药。庄里的的大夫看了都说太贵重,够我鹤归进敌阵好几回了。” 他想想又补道:“长安别过后,也不知他将那小囡送回谷家可曾顺利,早知我不该轻慢,当留下来帮他才是。” “谷家想要那个孩子回去?”叶英一愣。 他在回程途中曾听孙老叨念过,裴元醒来后想去给jiejie扶灵,然而谷家远亲已经启程回乡了,并未打算费心寻找遗孤。是裴元与剑思后来不眠不休,终于找到了谷之岚,躲在残垣底下奄奄一息。 当时叶英不善闲聊,只静默听着。孙老还叹阿岚命苦,不过睡着的样子与元儿小时十分相似。他还朝女娃多看了两眼。 剑思不明所以地点头,还说谷家远亲有留下人手帮他们搜寻。但裴元急着救治谷之岚,就先带回住处安置,于是塞了一堆药让剑思早点回去复命。听及此,叶英沉吟片刻,转身往宴席方向走去,剑思满头莫名,便讪讪走了。 是夜,藏剑山庄的灯火也一点一点渐熄。 奶娘和叶婧衣的外间,裴元抱着谷之岚在守夜。他的手已经麻了,只是也舍不得换个姿势,就怕阿岚好不容易睡着又被惊醒。自从找回阿岚之后,裴元夜夜担心她梦魇之症不说,两次疾行往返京兆与扬州,损耗的元气也恢复得不多。此刻裴大夫盯着如豆烛光下的医书也是哈欠连连。 忽然烛芯噼啪声响,裴元凌厉视线和一排银针突然同时射向开了条缝的门板,齐刷刷在门框上入木三分。 “藏剑的守卫并非天衣无缝,却也算严密。”叶英掌心在门板后拂过,内力轻推出的银针簇簇落了下来:“何须慌张?” “是你?”裴元讶然,继而一阵心虚,将眼神游移开来:“来探视令妹么?” 叶英不说是与不是,走向内室。里面烛火已经吹了,他掀起帘子一角,瞬间奶娘的呼噜声十分具有震慑力的传出来。叶英显然没料到这个,背影一僵。裴元失笑,手指竖在唇上点了点,用仅能活动的手给两人倒茶。叶英又望了内室一会儿才过来,就见谷之岚的口水湿了她舅舅肩头,室内有片刻的沉默。 “孙老先生……” “剑思他……” 唔。 再来。 “令侄家中……” “你小妹……” 四目呆望片刻,直到尴尬彻底渗透了两人之间的空气,才各自一个低头喝茶,一个望向窗外。如此又沉默了好半晌,直到耳朵上蒸腾的热气散了点,叶英转着眼珠瞥到裴元忍着的笑意,他默默数到十,果然裴元噗嗤一声破功。 叶英呼吸也松下来,看他故作专心地哄怀里的娃娃。过了会儿,才听裴元低叹道:“旁人都说你叶家大郎性冷,所思所想只有剑。故而我知以你之善察,即使发觉不对也不会为这些小事上心。” 既然打开天窗说亮话,叶英也不再费心迂回:“当日,既言与先生为友,长安之事我本应亲往。剑思年少不经,或有不能体谅先生难处的时候。” 裴元摇头道:“剑思助我良多,是我藏私,对他不住。他不知我瞒着师父将阿岚带走。”说到此他望了下叶英,那双眼睛沉静得看不出喜怒,他看去仿佛观井自照。 也不知道全盘托出会得到对方如何看待,但说到底……“说到底,这是我与谷家之事。躲着剑思也是不想他再多过问,但此番来回必然瞒不过你。若阿岚被认出来,我带她躲在贵庄,平白有妨藏剑声名,的确没有道理可辩。裴某藏头露尾,怕非是君子益友。” 叶英对这话不置可否,只捧着他的茶慢慢啜。 裴元又低头看着他的外甥女,他小心翼翼藏起来的珍宝,jiejie在世上唯一的血脉。他知道自己做得不对,他甚至可以和谷家远亲好好商量。但他不敢,只怕万一的可能性就会将阿岚从他身边被带走。 裴元轻吸了口气,声音有些颤抖:“纵是叶兄,劝我悬崖勒马将阿岚送回,裴某也恕难从命。害我jiejie一家的凶手尚未伏诛,我不可能让她在我看不见的地方……” 他话音未落,突然叶英轻拍桌案,杯壶灯烛震起半寸。叶英身形如魅地闪过裴元旁边,裴元只觉得怀中一轻,反身去捉,但麻痹了的一条胳膊拖得他半身迟滞,眨眼间叶英掌压案上,所有物什无一不落稳,滴水未漏,而谷之岚也到了他臂膀中,仍在好端端地沉睡。 裴元低低痛呼了声,扶住自己开始恢复知觉的手臂,难耐的酥麻感从每个神经末梢爬上来。他无法动作,只撇过头去,却来不及阻止叶英看清他眼底的不甘。对方走近了,他没抬头,叶英将阿岚妥帖安置在他身边的软垫上,他也只咬唇不看。 “你需要休息。”叶英垂眸:“若凶手发觉谷家尚有遗孤,你功力受损,如何保护她?” 裴元倔着不说话。一只手搭上他已毫无知觉的肩膀,叶英俯身过来点过裴元手臂上几个xue位。血液回流的感觉加剧,裴元顿时痛得呼吸微乱,咬住下唇:“大郎……颇多让裴某意外之处……” 叶英俯视着他:“叶英的确少理外务,但先生此刻身在藏剑属地,更有恩于藏剑。庙堂江湖事多有公论未定,藏剑断不会让先生独担。” 早前因为那些说书人的胡编乱造,让裴元对叶英的印象总有几分同情与惋惜,不自觉就想回护对方。然而此刻他才意识到,叶英到底是藏剑山庄的少主,甚至是不久之后的藏剑庄主。他话语的分量牵扯一方武林名门。叶英不承诺便罢,但要是承诺了,即是护短也护得面上坦荡,自有其理,自行其道,叫裴元望着他一时愣怔。 好半会儿,裴元才忽闪着睫毛看去别处:“我谢了剑思,却不知该怎么谢你。” 叶英的气息轻轻掠过头顶,又远离了。裴元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笑,只见他推过空了的茶杯,看着裴元又替他倒满七分:“如此,即可。” 裴元见叶英饮完茶水,却没再坐下:“你要走了吗?已是三更了,何必再回剑冢?就不能在山庄里住一晚?” 叶英却顿了片刻才答道:“我以后,也许都会在山庄里。”但看裴元还不解地在等着下文,他张了张嘴,却只道:“我守上半夜,你可稍作休息。” 裴元双眼睁大,这个他可太需要了,忙不迭地点头;“那劳烦你等会喊我。” 这一月来奔忙的记忆纷纭沓至,又匆匆而过。转眼更漏听罢也挑却了残烛,晨光漫过孤山。叶英活动了下肩颈,又将披在裴元和谷之岚身上的薄被扯好,起身准备离开。 适时几片花瓣乘清风送早,落入杯中残茶,也落在裴元摊在案上的掌心。 此时裴元的手已经恢复知觉了,他能感觉到叶英从他掌心里捻了什么去,酥痒的感觉留在那点皮肤上,再像涟漪般层层地在肌理之下荡开。 他却还不想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