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12 藏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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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是小rou手搭上他的膝盖,接着是一双扑棱闪烁的大眼睛。裴元对这个出场的顺序已了然于心,眼也不抬地笑道:“舅舅还没做好呢,阿岚不要凑太近,等会伤到你。”他给小女孩展示膝上还未雕成的玲珑竹筒,镂空雕花尚未打磨,已见精致巧思。阿岚听话,又看到自己的玩具确实在一点点成型,便含着怯对她舅舅眨眨眼,这就是开心了。 但总也不是外头疯跑的孩童那种无忧无虑,张扬肆意的快乐。阿岚被救回后有梦魇、失语之症。孙思邈和裴元皆认为是谷家惨案的阴影所致,于是变着法儿逗她开心,但愿安乐的现在能一点点冲淡记忆的折磨。也幸亏有裴元当时衣不解带的照料,稚童受创的心灵逐渐开始对这个小舅舅表现出信任,不久后也接纳了孙思邈。 但阿岚还是少笑不语,裴元也明白不能cao之过急。那日在谷家灵堂肿胀破碎的尸身,那场湮没了所有感官的大雨,哪怕是裴元回忆起来,也会产生一阵生理上的不适与疼痛。 裴元猛地醒神,才意识到自己停顿了好半晌,阿岚见他不动闷闷地去观察蝴蝶了。他暗骂自己一句就不该发呆,要不说之前追着叶家兄弟跑也有好处,叶英像块麻烦的吸铁石,走哪儿都不会有让他闲着的时候。无奈这块磁石现在闭关去了,叶三又整个囫囵由那位柳三娘子包圆,裴元只能回到山庄每天陪师父和阿岚,反倒偶尔觉得不惯,心绪不宁。 似有所感。阿岚再回头看她舅舅,正好见舅舅也在瞅她,原本木然的小脸一下活跃起来,歪着脑袋眨巴眼。裴元被她近乎讨好的举动逗乐,也学着歪脑袋眨眼,笑意盈盈。 这舅甥俩最奇的地方,就是明明都生得一副好模样,平素却不爱笑。唯独身周有亲朋密友,才得见这春风化雨般的沁人风景。裴元如今还好些,几年过后就更被友人说道,还责怪是其带坏了阿岚。 这么说也未免不公。至少此时裴元一笑,马上有些藏剑弟子装作不经意地来回路过。胆大点的,便看似随意地凑上来问裴先生在做什么。裴元一一应答,受了鼓励的侍女便过来逗阿岚玩。小囡又转头怯生生望大家,虽不说话,但也不受惊躲避,足以让裴元欣慰。 山庄这个角落变得热闹起来,众人眼见裴元手下生花,不一时就将那双层镂空的竹筒做好了。给小囡捧在手里,瞅来瞅去,却不见笑。有人提议放金铃进去好听好看,又有人觉得俗,要放香花兰草才有雅趣。突然一个童声冒出来:“你这里面还差点东西吧?” “呀,五郎怎么跑这里来了?” “五郎放课了?还是又偷跑出来练剑了?” “嘿,”小叶凡也不管他人打趣,直凑到阿岚面前,“刚好我从云烟那儿得了两个玩意儿,meimei肯定喜欢。” 裴元正纳闷云烟不是山庄里一只猞猁的名字么?只见叶凡捧手一塞,裴元来不及阻止,就听竹筒里面吱吱的叫声传出,周围弟子有的也惊叫起来,竟是两只仓鼠! 裴元赶忙上前,却见阿岚只愣了一下,反而专注去看那两只仓鼠在里面打转两圈,就安然挨着雕花洗起脸来。片刻后,阿岚的小脸也像花一样甜甜地绽放。旁边这比阿岚大不出两三岁的藏剑五郎,正在享受着众人夸赞,还不忘眉眼弯弯地冲阿岚笑。 裴元挑了挑眉毛,暗自啧声。没想叶英那般不善言辞,倒有个颇会哄女娃开心的幼弟。 正想着,叶英的另个弟弟也来了,方正肃穆,少年老成。众弟子看到叶晖立刻作鸟兽散,连叶凡都无声无息脚底抹油,留下裴元和小阿岚面面相觑。 “哎,人呢?”叶晖愣了愣,前面只剩一个裴元了,“裴先生可有看到剑思在何处?” “剑思?午间我从栖霞山采药回来,碰见他与一名叫四娘的女子同处。”裴元想起就不禁摇头发笑:“这小子八成红鸾星动了。” “什么?怎不分轻重缓急!栖霞山……莫非是去找三弟?”叶晖闻言面上薄怒,又喃喃自语。裴元见他神色有异,忙问怎么了。叶晖叹道:“先生不知。早间明教少主带人在山庄门口挑衅,气势汹汹,还好七子结阵逼退了他们。我让剑思去通知兄长,他到现在都还没来回我!” 裴元不知此事,脸上亦是惊讶。忽然想起,自己有一个月多未听到叶英的消息了。 “要不再……让人去说一声?” 可叶晖眉头紧锁,仍在自己思绪中:“不了,若是三弟赶回也好。兄长闭关,本不该烦扰他。只是名剑大会眼看就在这月,明教来意不善,兄长却迟迟未出关。若是大会上起什么波折,我剑术浅薄……” “明教少主,莫不是来探虚实的?二郎先别着急。”裴元想劝两句,只听叶晖又叹气,眉头压得沉,双眼却空望着地上玩耍的稚童,一派无计无奈之色。 怕是偌大的藏剑山庄,在绝对强势的武力面前,也就比稚子多些顽抗之力罢了。这段时日裴元也能感到藏剑上下逐渐紧张的气氛,就像应卜的噩兆,今日是明教少主,不知接下来是什么。纵使叶英武功再高,莫非他修成了绝学,就真能凭一人之力击退强敌? 裴元的心绪转过千里,却是绕不开某个名字。这一月都不曾从剑冢那边听到任何消息,现在只能等剑思回来再问。裴元忽然也有些羡慕阿岚的无忧了。都说外甥肖舅,他却希望阿岚以后千万别学自己的毛病,纵使有所挂念,却连打听都怯,唯恐心思被谁看穿半分。 此刻,四季谷,神剑冢。 “又错了。” 森冷的语气,在因澎湃真气而扭曲的空间中回荡。晦明混沌,万事万物再现眼前,人语嘈杂纷沓,耳明目眩。与心魔的鏖战更在心神所思而非剑术,叶英独坐其中,此时无疑是处于劣势,满额的冷汗暗示着剑者逐渐难支。 “只凭这样的觉悟,你之造诣可见穷途。” 这样的话,这一个多月来叶英早反复听了上千次。识海中昼夜不分,剑锋相击的铮鸣仿佛自心内扩散到整个山谷,引众多剑灵嘶吼躁动。 而那个声音还在絮絮不止。 “你的剑取名荧惑,如今兵燹将近,你却只守不攻,难道听不见它的愿望么?” “剑,必须藏。”叶英从苍白的薄唇中吐出几个字,“锋芒过露,只会招致更大祸患。” “好一个避其锋芒的策略,又是你的好父亲教的?”那个声音嗤笑,“不过是弱者无能的借口,难为你对你父亲……仍旧言听计从。” “休得无礼!”然而一声低叱并没有如何震慑对方。 “是吗?一把好剑出世,有其千锤百炼的意义,有其生杀慑服的缘由。你天生为剑,十年磨砺却不得出鞘,你的意义何在?你之因果冥冥无生,每日静思参悟,你又有何长进?” “既如此,不妨再赐教。”叶英调息已足,从石台上缓缓下来,手边荧惑斜指,又有剑意沛然周身。他轻声道:“不求骄进,不囿于胜败,不使荣辱染心。父亲建立藏剑,本就为了一个守字。” 语毕,一道剑芒已至山谷暗处,犹如鹤唳惊破长空。叶英动则如电,然而若非江湖顶尖高手的修为,绝对看不见与其不过数丈相隔的阴影中,更有一个身量相似的魅影将叶英招招化解,甚至反逼回更凌厉骇然的剑气。金戈激荡数声,双方各退后,叶英的识海心境中已是水天倾倒,如镜的湖面映照血海。凡眼竟能看清一抹身影白发飞扬,傲立于滔天腥红中,正是与叶英一模一样的面容! “我问的是你,”他笑,那容貌却时常让人觉得模糊不清:“你想守的,又为何?” 叶英再次沉默。不知何时心中生出的魔念,还生得是他最厌恶的口舌刁钻。 “天真小儿,你的山庄早已外忧内患。不去彻查通敌者,还等着别人一步一吩咐。莫非这名剑大会你还有输的余地?” “你说什么?”这魔念似是清楚他心中每寸意动。叶英边问,边将心绪尽力收拢。整个人沉静得不起一丝波澜。而识海景象也随之逐渐恢复成一方寂然空茫的心池。 “你听到了,”心魔轻哂,“雏儿。” 叶英打断他:“山庄弟子多经我教导,绝无品行不端之辈——我信得过。” “哦?那你信得过人心吗?”心魔忽然长笑,“人心善变,也易受蛊惑。三两流言就能让心念动摇,弃剑毁炉。亦可凭鹣鲽之恩,东山再起。寄望人心,无非在这俗世浮沉蹉跎。唯有以心伴剑,得至高武境,方能求你所求!” 这话似非而是,似是而非。叶英却不予争辩,自有笃定:“你所说人心之变,不过更证明了即人御剑,非剑能御人。” “愚蠢!”那身影冷笑,慢慢往暗处退去,凝成高台正对处,被玄铁链层层缠缚的一柄炽炎魔剑。“人欲不可止,不可灭,历历俱在吾剑上可证。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我即是你追寻的剑道极致……叶英。” “师父!” 叶英一口气还没缓过来,谷外传音入密,是剑思。 “二郎让我来报,今早山庄遭明教少主来袭,被我们结阵击退了。但我去了趟栖霞山,看到有霸刀之人运送些不明物资,说是给柳四娘的,但形迹十分可疑!师父,我……” “无妨。” 剑冢内传来的声音有些喑哑,像是叶英久不曾开口说话。剑思抬头看面前严丝合缝的巨大石门,心内焦急,他要说的远不止这些。名剑大会尚未开始,山庄外就莫名其妙就出了不少流言。从叶家兄弟阋墙,到藏剑名不副实,暗中剽窃霸刀冶炼技术,说得言之凿凿。 前些时日剑思每被派外出,总有止不住的窃窃私语传进他耳朵。起初他还会与人争论,可这两天愈演愈烈,甚至点明了栖霞山,故有剑思今日之探。他虽见到了有霸刀物资队行过,但证据不足。而三郎与柳家娘子同处,也对物资之事毫不知情,莫非、莫非就是那柳三娘带着霸刀的人在构陷他们?! “其他的不用管,顾好碎星。” “可是!”清冷的音色此时很清晰了。剑思却不信得到的仅是这句回答,他应该与师父当面禀明才对,但剑冢的守卫弟子不会让他进去。 “去吧。” 叶英维持着这两个字平稳地传出,而后就几乎有点压不住被魔剑剑气引动的内息,寒尘照水似乎也休息得差不多,又要化作心魔等他入瓮。 剑思过了一会儿终于离去。叶英能感觉到自己首徒去时的忿忿,是否需要找人看住剑思,免得他冲动生事?可这念头像闸门的一把钥匙,一个能不受控制地回想起裴元的理由。 到底剑思与三弟,都是极冲动赤诚的少年心性。无奈他的确不善引导,二弟在外忙于人心周旋,对山庄内更多是严律管理,无暇怀柔。一把新剑过快过利最怕易折,若剑思真是山庄的子侄辈该有多好,过继到阿晖名下,他总得帮自己打磨一二。 心魔所说内忧外患并非谵妄,早前针对他们兄弟的流言,在叶柳两家之争上借题发挥。明教这布局比他想得更早,也随着名剑大会的时间越近,越似抓准了藏剑低调隐忍的痛处。 如果是父亲,此时应该怎么做? 但叶英自问时也清楚地知道,父亲的作法未必再适用于他。或许说,这场名剑大会以后,父亲的作法很快将不再是他必要的选择。名剑大会之后,他会继任藏剑庄主。这代表的不仅是他对一些事有独断的权力,更是他将接过父亲的责任,正式开始与那仅存于传说中、翻覆风云于江湖庙堂之上的组织对抗。 哪怕是父亲,也无法知道藏剑未来会有多少敌人,又能有多少援手。然而与藏剑山庄的诞生无异,叶英从出生就注定要守护这个秘密,走上这个命途。这是父亲当初的千金一诺,更是往后家、乃至国的存续。 叶英沉思片刻,放弃给弟子传令。终究唯有修成心剑,才能解决问题。在这件事,这个时刻上,没人能帮他。可心绪平复了一些,就听到剑冢外又有异动——他去了夏振谷?! “裴先生?!前面是不是裴先生!” 裴元回头,正见叶三拎着双剑,急得火烧眉毛。还未待问他出口,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叶炜一手抓来,裴元被巨大拉力带起,登时双脚腾空:“没时间说了,你快过来帮我!” 这藏剑轻功叶炜使出来和叶英是完全两种风格。叶炜甚至还在一边和他说剑思如何追查明教动向,从栖霞山追至剑冢,怀疑他们在谋划进攻四季谷!裴元被转得七荤八素,好不容易想起独自去剑冢看看的初衷,忙道:“你们大郎在,放、放……” “放心!夕儿已回虎跑山庄,等会先生给我扎上两针助我筋脉不阻即可!我最近功力颇有恢复,不会让他们得逞!” “放手!你扯我头发了!” 转眼到了剑冢外,果如叶三所说,远远就见大批明教弟子以倾轧之势,竟已突破石门机关!裴元当即抬手以毫针打入叶炜四肢要xue,随叶炜追进剑冢,守卫的藏剑弟子被冲得分散,正死死守住各谷入口。 叶三冲上去接住了一个被击飞的弟子:“快!你去给二郎报信!”说着将他推入旁边裴元怀里,自己提剑前而上。裴元掌若摘花捻叶,凝内力护住其为刀劲所伤的筋脉。等那弟子缓过气来,裴元转身也急入战局。叶三他们在前头进了春晖谷,裴元却见剑思满脸浴血,从另一处冲出来。 裴元正要说话,剑思那双杀红了的眼仿佛不认人,反手将他狠狠推开:“骗子!都是一群骗子!” “剑思!是我!”裴元措不及防被推得倒退数丈,亏得一只手扶在他后腰止住去势。手上温和的内劲分外熟悉,他心下一跳,即知是那个许久未见的人。 “不怪他。”叶英的声音很轻,他转头撞进那双点漆瞳仁,恍惚只在须臾。 下一刻,两人交换了个眼神。叶英飞入战局,挥袖间剑气便扫平一众明教弟子。却见剑思似乎不愿与叶英配合,仗着问水诀身法轻灵,离得叶英远远的,专对漏网之鱼穷追猛打。 这就怪了。裴元回头看了一眼叶英和剑思出来的夏振谷,那里面淌着的guntang金水如何吞没了霸刀山庄所存的神兵,又在熔炼后变成藏剑新铸,这些裴元并不知道。他只看到一些残断的兵器,却没有入侵的明教中人。于是他赶忙将受伤的藏剑弟子往夏振谷里带。 对敌的虽然只有叶英、剑思和少数几个守卫弟子,但战况已经渐渐转佳。叶英清荡过一片,旋身回落中央,长眉紧蹙。 若是误以为夏振谷是藏剑武库,来进攻的远不该只有这些散兵杂虾。明教少主呢?还是说除沈酱侠外还来了别人? 这时叶炜也在两名弟子搀扶下从春晖谷出来,叶英正要上前看他,突然眼角有刀刃冰冷残光闪过,耳边两声惊呼:“小心!” 裴元迅速闪身上去,千钧一发间抢过剑思坠落的躯体,发现已是血溅前襟。同时叶英已横剑架住接连砍下的一双弯刀——明教少主!还有一个瘦削老者,功力更在其上! 忙于急救的医者背部完全无防,叶英剑气震开强敌,眼神锐利不逊锋刃,随一招灵山剑影刺向沈酱侠暴露的破绽,后者要退已无余地。老者果然生生收势回护,此击不成,二人立刻遁影逃去。叶英却没再追,回首看到裴元将将给剑思止住血,护住了心脉。 “还好及时!我们快回山庄,他需要静养几天。”叶英和叶炜过来帮手,年轻大夫被惊出一身冷汗。叶英望他片刻,抿了抿唇才道:“……劳烦先生带剑思先去灵隐寺,我与三弟在此收拾残局。” 不待对方疑惑,叶英又低声极快地叮嘱几句,裴元狐疑地看他一眼,终还是由叶家兄弟目送,先行带剑思离开。而后叶英示意叶炜跟上,带着剩下的弟子转身进了夏振谷。 是夜,僧人们晚课声歇,僧房的灯火也渐渐灭去。他一介俗家客,到底比不得佛门清修的作息,守了会儿剑思便披衣走出门外。佛寺庭中有棵千年银杏,孑然傲立,沐一身泠光。裴元眯眼分辨了会儿,才走向银杏下几乎融进树影里的那人。 是叶英,换了玄袍黄衫。裴元走近了才看到他双手拄着一柄重剑。 “既早来了,为何不进……”裴元话未尽,只觉头上一暗。他回过神来,叶英那件玄色大毞已披在他身上。 “夜里凉。”叶英说得轻描淡写,但身后石佛拈花垂目注视着他们,裴元莫名有些紧张。 “剑思的情况尚可,只要这两天能醒过来,好好调养便无虞。”裴元清了清喉咙,总算近两月的时间后,好好和叶英说了一句话。 叶英只是点头,仍沉浸在早前夏振谷里那一幕,剑思跪在断成两截的重剑前,夏振谷的熊熊火光映在他脸上。他望着自己,也一一扫过自己身后每个夏振谷弟子的脸。他想起原本剑思该与这些弟子同样,受他恩惠,由他亲手教导,成为守剑冢与剑庐之秘的亲信弟子。 但剑思毕竟是他收的第一个徒弟,自己带他回庄时还是垂髫小儿。只是他无法宽恕自己保留那双天真眼眸的私心,终酿成师徒间不解和龃龉的果。 裴元却不知发生何事,斟酌了下语气道:“你也无需与我解释今天发生之事。但既然让我在此处等,想必有我能帮忙的地方?” “从小妹出生到今日,已是劳烦先生许多。”叶英一愣,抬眸望他,眼里有郁色未散。 裴元不愿再客套:“你尽管说。待到名剑大会后,恐怕裴某有心相助也无力。师父早前提过,待凑过这场热闹,我们也该换别处继续寻访医方。三郎已恢复得有些起色,令妹只需每月请盛先生金针渡xue,应可无虞。” “孙老与先生已有去意?”叶英闻言一怔。他尚未想到这点,才醒悟这数月里沉溺于己身与眼前,竟忘了裴元原本就只是客居藏剑而已。 裴元没回答,只看去一旁。沉默在两人之间拉锯,似乎该有什么话要交代的,但还不到时候,不到程度。甚至名剑大会迫在眉睫,叶英此刻应该还在闭关的。如此种种,俱是万分不合时宜。 中夜起了风,叶英的外袍对裴元来说有些宽,动作间轻易就滑落肩头。裴元感觉到了,只是赧于当着叶英的面整理,便任它歪斜地挂在身上。 修长的手指探过肩头,勾住系带,将外袍松开舒展,又妥帖地重新围上眼前人,不顾裴元的身体立时僵在原地,仿佛被环绕着动作的双臂困进了牢笼。 “……冒昧了。”叶英谨慎地瞥了眼他的表情,动作极快,但也未逃过医者的注意。只不过裴元的反应没有更高明,他睁大眼直直瞪着某处空气,像只偷吃的松鼠,仿佛愣愣地呆在原地,就不会被发现。 “叶某心中有惑。深知孙老与先生昭质,不知可否请教?” 叶英终于收敛气息退了一步。只是与刚才轻柔的动作相比,语气几乎有些生硬了。想必他自己也意识到,那双剑眉隐约蹙着一丝烦躁:“孙老与先生为收集医方遍游各地。倘若,先生与令师偶有心愿相异时,先生会如何自处?” “这不可能。”裴元下意识答道,又很快反应过来,联系前后一猜:“剑思?” 若说叶英木讷,也无非只在口舌交际。以他之灵根天资,也明白剑思今日悲愤难控下伤人毁剑只是受了外敌的蛊惑。但在夏振谷所见的被熔炼的霸刀神兵亦是真实,他无法否认。这就足以完全击碎剑思赖以为生的信仰,更遑论还要接受藏剑以铸造世家立足江湖,皆建立于汲取旁人的百年积累之上。 要他如何去解释?早在叶英向父亲立誓时,上至藏剑叶家,下至他每个亲信弟子都已身在局中。一句“很多事未必如你所见”已是他能给的极限。 叶英长睫轻眨,视线歇在元颈间刚刚系紧的绳扣,大夫因他的目光无意识地抬高了下巴,脆弱的喉头毫无防备,颤抖滚动。 包括眼前,再多半分都是逾越。 他嗯了一声,自知有些当局者迷。但都是因为剑未成、还不是因为你的剑尚未成……叶英眯了眯眼,突然恍惚耳边似有鬼魅低语。再听,又是裴元努力维持平稳的嗓音: “……当初师父受武周所迫远渡东海。百姓依靠的是那些贪财牟利的药行、庸医。但于天下人而言,师父也许,未必比乱世里让他们有一丝希望活下来的寻常大夫更值得感激。” 裴元说至此脸上有点苦笑:“我曾经也不解,行医济世在哪不行,为何师父非要回来中原。直到我亲见师父夜夜挑灯修书,以高龄亲自接诊贫病百姓,才知无论旁人如何议论声名,每当一个病患痊愈,就是他之用心的最好证明。” “为人弟子仰望其师,其实最能看清为师者处世品性的毫末。所谓言传身教,耳濡目染正由于此。故为人师者若自省立身,足为表率,弟子怎会看不到?” 大夫随着话语逐渐找回掌控,微微偏头,将目光凝聚回他的脸上。叶英也觉手下重剑的气息不再凝滞,正欣欣向荣地触碰着他掌心。但他还没来得及端正表情,就见裴元解开大毞还归与他,风度翩翩地一笑:“若能解大郎之惑,便不负此番邀约良夜了。” 到底还是旁观者清。叶英注视了医者片刻,静静阖眼。没看到后者同时无声叹了口气,总算能任由自己的目光,在这张面容上停留得再久些。 与叶英一般,他也前路已定。早早将话说开,日后彼此为友还能相扶相携,总好过一场飘渺难定的际会,终有尽头。 “我将此剑交予普然大师便回剑冢。”闭目观心后,叶英的思绪重新变得明朗起来:“明教派来的不单是他们少主,豪夺不成,必试图在名剑大会上巧取。到时纵有二弟应变,仍恐不足。” 裴元也道:“今日那老者,能在你近身下护他少主全身而退。名剑大会上的凶险怕是只增不减。也许该加派些人手,若起风波,也好疏散宾客?” 这的确提醒了叶英:“先生考虑周到。四季谷暂时不会再出问题,可以再调派些弟子。”他略一停顿,“藏剑亦有准备孙老与先生的高座,只是为防万一,先生还是……” 裴元扬眉轻笑:“大郎是觉得裴某武艺粗浅,没有自保之力了?” 叶英睨了他一眼,倒真未领教过这大夫的嘴上功夫:“先生说笑了,如今雏鸟既已安顿好,何妨再论刀剑?” 他又补了一句:“这也是和先生学的。” 裴元听这话立刻眼尾泛起浅绯,瞪道:“……休要再提!” 不知过了多久,剑思醒来朦胧得见窗外天光倾泻,床边有人手挽青丝,捧着书在看。却不及看清这人面容,就听得一道男声冷冷道:“醒了?倒是会挑时候。” 剑思顿时像xiele气的皮囊松了下来:“……裴大夫啊。” “不然也找个四娘来治你?”裴元挑眉。剑思把脸一埋,不说话。倒是有人呵呵笑着推门进来:“小施主醒了就好,那贫僧就把东西放在这儿了。” “普然方丈。”裴元起来示意,剑思也趁这空挡看见了桌旁之物,双眼圆睁:“这剑……怎么会?!不对……” 他挣扎着就要起来,裴元忙去扶,却拦不住剑思扑过去将那把剑够到怀里。 “我的剑!不是折了吗?”他猛然抬头,望向裴元:“是不是师…他来过?!” 裴元眼神沉了沉,剑思向来三句不离师父,这师徒间到底结了什么怨?但此时不便多说:“我只答应过守到你醒来,其他的,不如由方丈同你聊聊。名剑大会就要开始了,我也得回去陪着师父和阿岚。” 谁知袖口被一把抓紧:“我与你同去!名剑大会上,明教肯定还来闹事,我、我……我从小在山庄教养长大,我不能在这里偷安!” “你好好待着,就是帮他最大的忙了。”裴元立刻抽手出来,对着剑思脑门“咚”地叩了一记。趁他吃痛,裴元忙忍笑转身向普然行了个佛礼,大步走入屋外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