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07 (未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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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山风吹动明黄色的衣袂,三尺寒芒斜出,然而谁也说不准这剑锋意指何人。 “叶兄!” 裴元唤了声,看着这个背影,惊喜的同时还有点紧张。但那人没看他,只见对面方宇谦翻身而起,表情仿若见到了什么恶鬼猛兽般,目露惊骇。裴元看不到那人的脸,然而直觉告诉他有哪里不对,理智又说,他相信叶英。 肃杀的剑意将空气凝固,方宇谦如临大敌,架势已拉开,叶英却纹丝未动,而是慢慢地、慢慢地转过头来,对上了裴元的视线。 怪异的感觉就在叶英回眸这瞬间,变得极其强烈。 枯叶随剑气在半空打转飞旋,在他身边像深秋盛开的重菊,清艳雍容。但叶英的眼神直叫一股寒凉窜上裴元脊背,那双眼竟布满血丝,红得几乎浸染了瞳孔,但他恍若不觉,只笑道: “又是你。” 他这一笑虽美,却美得妖异。 裴元暗自心惊。方宇谦听二人语气,只以为熟识:“阁下既已独拥天子峰之巅,何必多管闲事?!方某按家法擒拿此人,阁下有何指教,不妨改日堂堂正正战一场,也无愧吾师所留剑意!” “与你一战?”仿佛听到什么荒谬的笑话,叶英终于不再盯着裴元,而是转过头去看方宇谦,极轻蔑地嗤笑了声。 但他身后稍微松了口气的医者目光疑惑,叶英待人从来没用过这等姿态。 方宇谦早年胜过不少高手,最受不了就是别人这等轻视。当即断水流旋出三道劲气,直逼叶英三条退路。 可裴元却完全看不清叶英是如何动作的,面前倏忽只余残影,剑息倾泻的刹那就是封喉索命的招式,裴元大惊失色,要阻拦已来不及! 幸好方宇谦不愧为方乾之徒,电光火石间已运起十成功力,强行接了这招。但内力相冲的震荡叫他连退数步,已是忍不住呕红。 裴元喊声“且慢”便冲上去,可他还没触碰到叶英就被一把推开。却见叶英突然痛呼,脸色变得惨白,眼神也开始迷茫混沌,甚至有点仓皇。裴元不顾他的躲闪还想近前,却不知他背后,方宇谦竟又发难,刀光四散而来。 他腰上突然一紧,却是叶英抱住他身形急转,以护身罡气替他挡住攻击,反手劈出剑气直追方宇谦。后者本想借招脱身,不得已之下横刀欲挡。只见刀面上出现丝丝裂痕,方宇谦一声怒喝,提劲冲破内力威逼,霎时间断水流也迸裂两断! 而叶英生受了刀劲,本来就不稳的重心直接扑倒。裴元赶忙搂住人,运起春泥护花稳住心脉,越过叶英的肩头,看到方宇谦飞身离去。 “就是此处。” 扶着叶英到了他所说暂居的地方,这根本是一个破庙。除了个土灶头,水缸和勉强算作床的干草堆,只剩四面徒壁。梁上挂着的看着像是猎户贮藏的野菜,而屋顶霍开的大洞,让裴元一时生出些把叶英打包寄回藏剑山庄的念头。 “你就在这种地方住了一个月?!” 此时叶英面色看起来已经正常许多,闻言泛了窘色,瞅着他的眼神还有点无辜。裴元一口气要上不下地堵在嗓子眼,又不忍苛责,只沉着脸去翻自己的药箱。 刀劲带来的不过是皮外伤,只是在叶英背上就好似令人叹惋的瓷裂,尤其与之交错的还有些陈年的板伤鞭痕。 裴元探过他肩膀包扎,几缕散落下来的长发带着清淡的花香,痒痒地扫在身上,竟比伤口的刺痛更难耐。叶英估摸着大夫的脾气:“先生怎会到此?” “五郎的事。”裴元也需要话题来注意力,便讲起他在山脚碰到个叫郭晋的丐帮弟子,逢人就问是不是藏剑山庄的。 据郭晋说他奉命将一个男孩送还给藏剑山庄的亲人,裴元细问样貌后,发现就是叶凡无疑。但没想到叶凡因为讨饭赚的钱太多,受郭晋的几个小师弟排挤,一赌气自己爬上了往川蜀的商队马车,又跑了。郭晋没办法,只得来到信中约好的地方与藏剑请罪。裴元想起叶英最后一封信就是从南屏山的驿站寄出,便料想交接之人就是叶英,便管了这事。 叶英听愣,大概也没料到他五弟被拐走多日,依旧生龙活虎,心下先喜后忧,半晌才轻叹:“如此,叶某必须先往巴蜀一趟,再寻南海寒铁。” 裴元闻言心中略动。又听叶英问自己为何南下,孙思邈和谷之岚老幼如何,便说了朱剑秋请托他前往滇南襄助皇甫将军。但他将神策军相逼的部分掩去不提,只觉得对方不知道他那些郁闷事也挺好的。未曾想叶英细瞧了他一会儿,却道:“先生从未提过在洛阳顺利否?” 而裴元听完了脉,忽然望着他,神情严肃:“你呢?也从没打算告诉我,功体反噬的真正原因?” 叶英双目微睁,面上倒也不十分讶然。他早想过自己的状况瞒不住大夫多久,让他意外的是,裴元把这疑问在心里埋了多久? “……寒尘照水。” 此话出,裴元既见过那柄魔剑,当下已明白了七分。那柄剑观之都能让人头脑昏眩,如闻魔语。叶英还带着它修炼了数年,莫非已影响到了神识?但裴元转念一想,叶英既知风险也坚持修炼,无论是痴迷,又或是为了藏剑山庄,恐怕劝他放弃也无用——至少光靠劝是无用的。 裴元心中念头飞快,这边听叶英道:“修炼无上心剑,本就与寒尘照水有极深的渊源。此剑既出,若非功成将其再度封印,别无他法。如今我尚能以内力压制它,实无大碍。不过此番受那人干扰,才又发生反噬。” 他到底没敢将真实情况全盘托出。但不知是裴元敏锐,还是叶英着实不善说谎,大夫仍然目光灼灼:“若真无大碍,你之前所言所为,可都记得清楚?”他想起叶英双目血红,满身杀意的模样,犹有余悸。若非方宇谦用尽全力接下叶英杀招,难说会发生何事。 叶英眼底神色稍变,几不可察:“记得。方才见到先生,就不禁有感而发。每逢困境都有先生相助,叶英实铭感于心。” 他说完抬眼冲裴元笑了笑,裴元微赧,转目向旁,暗道还不是对你多有留心。便没再追问下去。 叶英有时出乎意料的一些表示,总让他怕自己多想,又怕显得过于冷淡。裴元犹豫了半晌,才道:“往西南愈发是蛮荒之地,大庄主再这般餐风露宿,身体未必吃得消。确实多个互相照应的人比较好。” 没想到柳暗花明,叶英眼神亮起来,却按捺住自己的表情和语气:“叶某此去,从巴陵经苍山入蜀,不知先生是否同路?” 医者的嘴角也悄悄地翘了:“嗯。” 夜里风凉,也亏得是叶英内力深厚不畏寒暑,否则再爱洁成癖的人,也难这时去找山泉洗漱。裴元躺在干草堆上,透过那屋顶大洞望着夜幕繁星,心中却是牵挂着孙思邈和谷之岚的情况。 他就坐起身,掏出笔帛,想借漏下的星光想写一封信回去。没多久忽然四周忽然明亮了起来,猛抬头,才发现是叶英取了佛龛上的老油灯,持着与他照明。 这人披着烘好的大毞,坐在他身边,尚带温度的棉毛将叶英身上的水汽暖暖地蒸出来,几乎也将裴元的肌肤润湿了。 “先生这澡豆甚是特别。”叶英轻嗅自己手背,确认是与裴元发间香气无差。而后者闻言笑道:“出门在外不能时时熏香,澡豆人和衣物都能用,留香也久,喜欢回头可以抄了给你。” 他笔下却略顿,微微摇头:“这还是师父的方子,我拿来改了几味,又加了佩兰送给jiejie。她闺名里个兰字,博一笑罢了。” “还是没有头绪吗?”叶英低声问。 裴元叹气道:“阿岚刚能开口说话,谷家人还在找她,我……如何敢去长安?” “西蜀唐门本是刺客世家,可若说北地,长安……”叶英突然灵光乍现,“先生可曾听过‘凌雪阁’?”他之前怎没发现,当年梅家因庙堂构陷险被灭门,那帮人组织性极强的夜袭手法看来,如裴元所说谷家的遭遇不正相似? “不曾。”裴元以眼神问询,但叶英给出这三字后却不再多说,蹙着眉又陷入自己思绪里。裴元略为思忖后,低头继续奋笔。 等他写完,又见叶英静静望着星空,手中所持油灯几乎烧尽。裴元倾身过去吹灭灯火,叶英才反应过来般,指着夜空唤他:“你看。” 天子峰晚上没有白日那般云雾缭绕,越近中宵繁星愈是璀璨,渐成漫天星海,代替了月光,将大地万物照得透彻。 “那时协助父亲铸造碎星,原以为已是聚了万千星芒,到底是我见识浅薄。” 裴元听着他说,也是笑叹:“在海上时,倒也见过这么多星星。但感觉没那么近,好似自苍穹悬落,举手可掇。” 叶英还真张开五指,仿佛也要一试摘星:“曾闻星辰中蕴含天机,古今未来。不知是否每个人的命途都有刻画其中?” “东海确有高人推演天象,知命途。若是真的,大庄主可会做什么不同的选择?” 裴元也学他动作,剑客与医者的手俱是修长且指节分明,近得几乎相贴。只是叶英似乎在认真思考他的问题。他不动,只剩裴元空举着手,怎么看都嫌自己不够叶英的线条硬朗。他想着如果就这么握住剑客的手,只怕有些,不自量力?心下不由尴尬,便收回来。 “若叶英未生于藏剑,此心亦是伴剑而生,所做的选择不同,心也未必会有异。”过了好一会儿,叶英也放下手。转头却发现裴元独自躺了,还背对他,不免有点憾然。 他正想继续观星,眼角却察觉裴元蜷缩了一下,便将气息敛住,薄唇忍不住微弯。 其实裴元自己憋闷,眼睛却偷睁开一条缝,还在听叶英动静。然而那头无声无息,就叫人有些不知所措,又不好回头去看。才后悔起来——好像在比耐性上,叶英从刚认识那会儿就没输过。 如此僵持了许久,裴元突然一个激灵,双目顿时睁开,才惊觉自己眼皮都差点粘上了。背后这才传来忍俊不禁的轻笑,他顿时窘得想把自己埋进干草堆里。 “咳,晚上比较冷。”也顾不得掩耳盗铃,裴元长手长脚努力抱成一团,试图自证。 偏偏叶英又没声音了,也不接他的话,这就简直让人气恼。裴元想到那人好歹有件大毞,自己倒是急着上山寻人没做什么准备,还给他鞍前马后地看伤,就着这蜷缩的姿势,还真觉得有几分委屈。 裴大夫脾气上来了。 裴大夫张嘴了:“藏剑叶家的郎君好生小气。” “呵。”有人终是笑出了声。 藏剑山庄重工精绣,制式独一的琥珀花毞兜头蒙住了他,边角还给细细掖了严实。裴元才发觉叶英其实靠得极近,呼吸几乎都要触到他耳后。意识到这点的大夫就像蒸笼里的螃蟹,红透了,收起了虚张声势的钳爪。 “先生呢?可有想改变的事情?”叶英的声音却不放过他。 “有。”裴元捂着毞衣慢吞吞翻身,黑暗遮掩了他的表情,但能让他偷偷嗅着近在咫尺的花香:“jiejie。” 不知道有没有听到对方的叹息,但裴元很快就困了。叶英看了他许久,确认裴元已睡熟,才俯身将人圈进怀里。 他忽然有些不确定。是否该庆幸,大夫没发现自己方才短暂的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