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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介昏睡了几个小时,才醒过来。 他睡得并不好,意识像被撕扯成无数片,每一片都在不同记忆里沉浮。 他出了一身冷汗,费了好大力气才从这种糟糕的状态中挣扎出来。醒来之后他的情况也不怎么样,不过比晕过去之前要好很多。 希格雯马上注意到他的动静,端着一杯热水走过来。“你还好吗?” “还可以。”英介勉强笑了笑,虽然他还有一点头晕想吐,手脚也没有力气,但还能忍受。 他被希格雯扶着坐起来,慢慢喝了那杯水,热流顺着喉管涌入胃袋,让他感觉舒服了一些。英介把杯子还给希格雯,说:“谢谢。” “不用谢,把手给我看看。”希格雯说。 英介伸出一只手,希格雯却握着他的手腕说:“另一只也要。” 英介不明所以地把另一只手也伸过去,然后一愣神,两手就被希格雯拷在床栏上。 “这样可能不太舒服,先委屈你一段时间啦。”希格雯有些抱歉地说,“今晚不太太平,你最好待在这里。” 英介盯着造型独特的手铐看了一会儿,说:“莱欧斯利来过?” “是的,这也是他要求我的。”希格雯说,“具体我也不太清楚,之后他会跟你说的。” “……好吧。”英介嘟囔了一句,然后说,“我有点饿了。” “我去特许食堂看看,你在这里要乖乖的哦。”希格雯干脆地说,离开了医务室。 英介的目光追随着护士长的背影,直到彻底看不见,才又移到手铐上。 “真是看得起我。”英介自言自语到,“普通的手铐我也撬不开。” ————————————————————— 比尔从藏身处探出头,确认没人追上来后,蹑手蹑脚地走出来,然后飞快地爬进一旁的管道。 这对于一个成年男人而言有些太挤了,但他还是疯狂地挪动着身体爬行。 他只是被派进来送货的……顺便考察一下创伤之水在这里的效果。他还想着等出去多少能升升职,不必整天做跑腿的杂事,连顶头上司是谁都没资格知道。 可是,谁知道……他才来两天,檐帽会就被调查了! 比尔是个胆子很小的人,但是看到那些看守他就吓破了胆。他没有杜吉耶的野心和胆量,一见事态不对就想跑。 现在的比尔直想扇几天前在做春秋大梦的自己嘴巴子,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斤两就想出头,没看到梅洛彼得堡不仅有一贯威名赫赫的公爵典狱长,还正关押着享誉各国的旅行者吗? 还有……比尔脑海中滑过一张脸,来自记忆深处的恐惧涌上来,他打了个寒颤,闷头加快了动作。 管道里积了一些水,很滑,虽然比尔越爬越急,但是速度没快多少。 终于,他看到了管道的尽头,虽然前面只不过是废弃区域,但他躲藏一阵避避风头,等组织的人来接他出去就可以了! 比尔两手扒住管道口,胳膊一用力,整个人滑了出来。他在水里滚了几圈,在铁皮通道上碰得眼冒金星,过了好几秒才清醒过来。他刚要爬起来,突然背上压上一股重力,后脑勺的头发被揪住在墙壁上磕了好几下。 墙壁也是铁制的,比尔马上鼻血直流,脑瓜子嗡嗡响。撞第一下的之前他怕极了,根本想不到是谁在这儿埋伏他,只想抱着头尖叫求饶。被撞了几下之后他却反而疼麻了,大脑一片空白,身体下意识地用力挣扎,没想到骑在他身上的人力量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大,很轻易地就被他掀翻了。 比尔从兜里掏出匕首,一边向后退一边指向对面的人。他的视野晃的厉害,头上的血也不断滴下来阻碍视线。比尔胡乱抹了几把,倒显得他看起来有些凶狠狰狞了。“你…不要过来,我有刀,我……怎么是你?!” 英介扶着墙壁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右手的大拇指不正常地扭曲着,左手将手铐空着的一半攥在手里,尖锐的部位向外充当指虎。 他的脸苍白极了,情况不比比尔好多少。 比尔快疯掉了,怎么又是这个家伙——又是他!他是老天拍来跟自己作对的吗! “作对?”英介平稳了下呼吸,冷冷问到,“如果我脑子没坏,我们已经十几年没见过面了。” “你,你根本不懂……”比尔面上一派凶狠,实则腿打着抖慢慢往后退,“是你毁了我,毁了我改换身份的机会,是你让我这么多年都没法出头……” 英介木着脸想了一下,确实想起好像有这回事。 不过他记得也不清了,毕竟他当年才六岁,收养他的贵族也从来不让他跟那些“礼品”接触。英介只是从某位客人的口中听到过,他很喜爱一个叫做比尔的孩子,因为他有懵懂澄澈的眼神。 当时的英介只以为那位客人在说他自己的孩子,之后和被囚禁的男孩们接触后也没想到这一茬。 “啊……”英介说,“你脑子有病吧。” 比尔紧张地咽了咽口水,他对小时候的事情记不太清了,只有一个画面深深地占据了他的记忆。 黑夜中华美庞大的宅邸被火焰吞噬,表情冷漠的男孩站在燃烧的房子前,安静地注视着。 然后愣住的比尔被比他大的孩子拽着往外跑,他一边跑一边忍不住回头,看那团被浓黑的夜不断侵蚀的火焰。 这一幕之后反复成为他的噩梦,比尔也不知道他在恐惧什么,但他至今想起来还是忍不住胆寒。 逃出来之后的生活也并不平静,男孩们被当做羊羔养,没有什么维生的本事。他们中不是每个人都能有幸活下来,在底层摸爬滚打许多年,幼时的记忆对比尔而言很遥远模糊了,除了那场大火之外,他就只记得一件事。 他曾经……似乎拥有吃喝不愁的生活,还能见到许多贵族老爷。他过去是有机会不必过这么辛苦的生活的。 直到出现了轰动枫丹的菲利普斯案,模糊的记忆被揭下面纱露出残忍的内核,已经执着于此多年的比尔还是没有改变自己的想法,甚至抱着其他妄想:倒霉的孩子只是大多数,万一他是个幸运儿呢? 万一他能幸运的成为一名贵族呢?只是付出身体的代价罢了,这对比尔而言不值一提。 但他现在已经没有那种机会了,他不得不成为某个组织的底层小喽啰,通过运输包裹创伤之水的石头来赚取生活的资本。 但是……又是那个人,在他的生活中燃起大火,将一切都烧毁!烧毁! 手铐尖锐的击打在比尔头上,一下又一下,他失去了意识。 ————————————————————— 当莱欧斯利正在跟获救的檐帽会成员交谈的时候,希格雯突然跑进来,有些慌张地对他们说:“英介不见了!” 莱欧斯利的表情马上变了,荧和派蒙还有些摸不着头脑。 “发生什么了,希格雯?也许他只是碰巧醒了,去上个厕所什么的……可能?”派蒙带着疑惑说。 莱欧斯利深呼吸了一下,说:“抱歉各位……我得失陪一下,你们先按原计划行动。旅行者,希格雯,帮我管理一下这边吧。” “好的,你快去吧。”希格雯说到。 荧虽然不太明白为什么要让她留下,不过她确实对梅洛彼得堡没有莱欧斯利了解,也满口答应。 实际上莱欧斯利大概能猜到英介去了哪儿,之所以不让旅行者他们跟着是觉得英介肯定不想她们看到狼狈的样子。 浑身湿透的青年像个水鬼一样坐在墙角,因为大部分看守被抽调走,一时竟没人发现他。 衣服上的血迹晕染开,裸露的伤口被水泡的有些发白。他抱着膝盖,把脸埋在怀里,地上很快积了一摊水渍。 急促的脚步声靠近了,英介依旧一动不动地坐着。一件外套披到他背上把他裹起来,然后青年被整个抱起来。英介缓慢地抬起头,同样湿淋淋的脸上看不出是水还是泪,他抬手圈住莱欧斯利的脖子,把头靠在他肩膀上,小声说:“我好累。” 莱欧斯利把青年抱稳了,说:“嗯,没事了,都结束了,睡吧。” ————————————————————— 希格雯护士长脾气总是很好,但也有发脾气的时候——比如对某个把大拇指掰脱臼来挣脱手铐、身上带伤又泡水的家伙。 英介躺在床上装尸体,还是没能逃过一顿训。 直到荧和派蒙来看他,英介才结束了被唠叨地狱——希格雯还给他留了点面子。英介睁开眼,看向来人,坐起来说:“哈喽。” “嗨,英介,你还好吗?”派蒙说,“昨天可是吓了我们一大跳……嗯,你也挺有本事的,连莱欧斯利都吓到了。” 英介在心里嘀咕这才哪儿到哪儿,面上赶紧告饶:“别提这事儿了,再说希格雯又要念叨我了。” “我挺好的……嗯好吧,伤口发炎了,有点低烧,卧床的话还可以。”英介看到希格雯偷偷瞪了他一眼,赶紧改口。 这次她们来一是为了看望英介,二就是送信,英介那一大把信还在荧的背包里呢。 英介对于有自己的信这件事稍微惊讶了一下,又很快露出兴致索然的表情。“哦……我大概猜到了。”英介说,“不过我不太想看。” “哎?为什么?”派蒙惊讶极了,她都对那一堆信有些好奇,结果信都还没掏出来英介就说不想看? “唔……有些事,现在也不怎么重要了,我就告诉你们吧。”英介思考了一下,说,“我之前说过,我第一次进梅洛彼得堡的原因,是吧?” “其实我当时,是想把自己也烧死在火海里的。”英介顶着荧和派蒙惊讶的目光继续说,“其实我最开始接触那些被囚禁的孩子时,他们对我很抵触。确实是,在他们眼中,我跟那些贵族没什么区别。” “这让我也不仅怀疑起来,我的存在是不是也是罪恶的,既然要用火焰洗涤污浊,那我也是要被清洗的一员吧。可惜当时胆怯占了上风,我没敢走进燃烧的房子。” “之后我被流放到梅洛彼得堡,我并不是抱着赎罪的想法进来的,而是想我只是一个孩子,恐怕很快就会死掉,死掉了也好。” “但是有很多人帮助了我……包括在之后,救了我一命的珊瑚宫大人也是其中一员。你们能懂吗,那种觉得自己应当死掉又在不断地寻找让自己继续活着的理由的感觉,有时候我会想自己是在被善意拖拽着勉强苟延残喘,又感觉自己实在是卑劣,不肯承认自己的私心,非要攀扯什么借口。” “才不是这样!”派蒙听不下去了,打断了英介的话,“你是很好很好的人,有很多人也被你帮助过。而且活着是不需要理由的,嗯……或许也需要吧,比如想要吃美食什么的。” 英介笑了笑:“很小派蒙的理由啊。我偶尔也觉得自己的想法不太正常,但是有些阴影已经深深地扎根了,要拔除是很艰难的。” “这应该是什么……心理疾病吧。最严重的时候我感觉必须要被人需要才能活下来,我甚至不能作为一个人来行动了,而是一件工具,有使用价值才能存在。”英介说,“在反抗军解散之后,我是恐慌和迷茫的,我感觉我对于珊瑚宫大人、对于海祇岛已经没什么价值了。然后我想到如果非要去死不可的话,还是先回枫丹把那些当时没法解决的贵族解决掉好了。” “我其实找到了当初趁乱逃走的那些孩子……当然,他们已经长大成人了。不过,嗯。”英介思考了一下,说,“他们没人愿意出庭作证。” “哎?为什么?”派蒙惊讶到,“他们明明也是受害者!” “因为那件事已经过去很多年了,虽然确实给他们留下了阴影,但比起公道,他们更怕如果不能把那些贵族完全掰倒,会遭到报复,就像我十六岁从梅洛彼得堡出来后那样。他们被生活的琐碎磨去了很多锐气,不想因此打扰来之不易的平静。”英介说,“怎么说呢……我理解他们。但是我没法取得足够的证据,就只好干脆去那些贵族家里偷了。” 英介耸了耸肩:“估计是有人心有愧疚,才给我写信吧……我是不想看的,徒增烦恼。” “唉……真的吗,这么多信呢。”派蒙把那一大把信拿出来,“说的我也不想看了……呜哇!” 派蒙一个没拿稳,手中的信全飞了出去。其中一大半正对着英介的方向,他下意识地向后避了避,瞄了一眼空中的信,动作僵住了,飞快地伸手抓住几封。 “不对……不对。”英介翻看着信封,声音不自觉地颤抖起来,“这信是……” “怎么了怎么了!”派蒙闯了祸,正和荧手忙脚乱地捡信,听英介这么说又紧张起来。 “……是海祇岛寄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