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

    何曼走后，唐昊谦迷迷糊糊做了个梦。

    梦里的自己还是五、六岁的年纪，为了方便上学，刚和mama一起从市区的公寓搬进县里的老旧学区房里。

    那个时候的他经常饿肚子。

    因为mama整日整日地待在她的画室里，画到天昏地暗，忘记了给他做饭。

    然后他就自己做，小小的个子踩在板凳上，照着mama做饭时的模样乱做一气。

    好不容易煎了个鸡蛋，他将最漂亮的放进盘子里想端给mama吃，递过去的一瞬间，盘子被她一巴掌掀翻，手背火辣辣的疼。

    然而他没有哭，他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那是他第一次见到mama用那么怨恨的眼神看他。

    盘子碎落一地的声音好像唤醒了女人的理智，她紧张地将他拉到面前仔细检查，一边道歉：“对不起，mama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说着说着，她便哭了起来，头发也散乱着，看起来好像疯了一样：“昊谦，怎么办，我画不出来了，昊谦，我的画死了……”

    mama以前也经常这样哭，一会儿说爸爸不要他们了，一会儿又说爸爸一定会回来接他们的，他只是还有很多事需要处理，等处理好就会回来。

    小小年纪的他也不懂，他只是不想mama哭得这么伤心，每次都会很认真地安慰她，说mama还有我啊，我陪着你，等长大了赚很多钱给你办画展好不好，爸爸一直不来，我们就不要他了。

    mama就会摇头，用那种悲伤的眼神望着他，说你陪着我？我不要你陪着我，我要他，他那么爱我，他一定会回来的。

    唐昊谦有些木然地飘在空中，看着痛哭的女人和那个呆滞的小孩，感到一阵像被掐住了脖子般的窒息。

    没过多久，mama生病了，她不再画画，而是每天呆坐在窗边望着外面过往的车辆，期间有一个叔叔来看望mama，说是mama的师兄。

    mama却认不出他，本来好好的说着话，突然开始脱衣服，凑上去亲叔叔，还让他不要走。

    他吓了一跳，跳下椅子死死拖住自己的mama，叔叔也在另一边，这才按住她。

    有一天他放学回家，看见小区下面围着好多人，人群中心传来女人的骂声和哭声。他直觉不妙，使劲挤进人群。

    他看见mama赤裸着上身摔坐在地上，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在不远处，脸上脖子上被指甲挠出血印，而他们的前方，一个泼辣的女人正对着两人又骂又打。

    看着这一幕，他脑子里一片糊浆，想也没想就冲上去，用书包挡住了女人挥来的手臂。

    他一下子被那力道砸得往后摔去，倒在了mama的怀里。

    mama呆滞地看着他，半晌才反应过来，嗓音仿佛飘在云端：“昊谦，我……我怎么在这儿？”

    原来mama又发病了。

    她望着窗外看见了一个和爸爸的身影特别像的人，以为是爸爸来接她了，高兴地打开门迎上去，男人被她撞个满怀，见她这么美，就起了色心。

    都是一个学区房的住户，这件事很快被传得人尽皆知。

    学校里同年级的一些人开始对他说垃圾话，骂他的mama是婊子，还说他是婊子养的。他越忍耐，别人反而越觉得他好欺负，更加骑到他的头上。

    直到有一天，一个女孩冲到他身前，替他挡住了所有扑面而来的恶意。

    她有着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回过头来时，朝他露出一个温暖灿烂的笑。

    她说她名字叫小荚，比他大一岁，正在读四年级。以后这群小屁孩儿再来，他就喊她，她一定会揍得他们满地找牙。

    他那会儿平静地看着她，只觉得她很傻，这群人就是你越回应，他们越起劲。忍一阵，他们觉得没意思就不会说了。

    然而那一天，她固执的在身后陪了他一路，直到路过一家炒菜的住户，呛得他满脸通红。

    她笑着从他身边跑过，冲他挥了挥手道：“唐昊谦，前面就是我家，我就不送你了，还剩几步路，你自己回去行吗？”

    他注视着她，心里第一次泛起了微弱的涟漪，他点点头，朝她轻声道：“嗯，谢谢你，小荚。”

    也是那一天，他打开锁着的家门，在画室里见到了因为割腕流得满身是血的mama。

    唐昊谦不记得自己当时的反应了，可能是吓呆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也可能是一个箭步扑上去，捧着躺在地上的女人的脸不停唤她。

    直到意识到她已经不在了，心里第一反应竟然是松了口气，然后才涌上巨大的悲伤和恐慌。

    紧接着，他便因为生父不详，被送往了福利院。

    他在福利院住了将近两年，小荚每周末都会来找他玩。

    两人有时什么也不干，有时就坐在一起分享好吃的，好玩的，就这么过了许多个周末。

    直到一天，小荚问他，怎么不见你爸爸呢？

    他不知怎的，生出了一股冲动，就这么将隐藏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告诉了她。

    他说自己很讨厌这个从未出现过的爸爸，恨他抛弃了自己和mama，他说了许多恶毒的话来骂他。骂完却又忐忑起来，怕小荚会不喜欢这样阴暗的自己。

    然而小荚认真听完了他的倾诉，脸上没有丝毫变化，依旧笑眯眯的，甚至狡黠地朝他眨眨眼，说：“既然你讲了你的秘密，那么为了公平，我也会和你讲一个我的秘密。”

    他们的关系更亲密了。

    在那之后的某一天，小荚突然拿出份报纸，她兴奋地指着上面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照片说：“昊谦你看，这个人是不是你的爸爸？”

    那个时候他就该明白的，为什么明明是他的爸爸，她却比他还要激动，他那会儿真的单纯的以为，她是为了他而激动的。

    就这样，他被自己唯一的伙伴出卖给了他最恨的人。

    她却委屈道：“我只是想让你和唐叔叔一家团聚而已。方阿姨去世了，我知道你难过，可是一切都还来得及，唐叔叔跟我说了，他会好好照顾你的，你就要去享福了。”

    他无比震惊，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男人来接他时，他倾尽全力地挣扎，他不走，哪也不去！

    就这样，他被接回了杭城数一数二的富商唐家，离开了那个简陋但让他快乐的福利院。

    这件事，在他对她尚未明了的少年心事上，参了一笔浓烈的恨意。

    后来，她仍时常来看他，无论他语气多么冰冷，如何拒绝，她依然坚持。

    她那么真诚地向他道歉，在他孤单难过的日子陪伴着他，那么久，久到他们都考上了杭城的重点高中。

    他渐渐原谅了她。

    能怎么办呢，这世上对他好的只有她了。

    他们俩个就这么做了许多年的好朋友，没有丝毫的越界。

    他本来也许会喜欢上她，但是因为那件事，他心里有了芥蒂，始终无法当成没有发生过，或许这一点，她也是清楚的。

    大学刚毕业那会儿，他便以雷霆手段震压董事会所有有异议的人，登上了第一把交椅。

    私生子上位不容易，但他做到了。

    结果这之后没多久，她突然和大哥交往上了。

    当她挽着大哥的手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多年前被背叛滋味再次涌上心头。

    他这些年来因为私生子的身份被大哥打压，在家里处处受制只能仰他鼻息，他那么恨他，就像当年恨他的爸爸一样，她真的不知道吗？

    然而她却再而三地做出这样的事，他再也无法忍受。

    自尊让他无法与她破口争论，于是他作出了决定，那就是保留她在自己心中的最后一丝美好模样，悄无声息地离开她。

    他搬到了半山别墅，除了公司小江，再没有别人知道的地方。

    在这里，他做出一个无坚不摧的厚厚的壳，将年幼时那个心碎的自己严丝合缝地保护起来。

    再后来，他便遇见了在咖啡厅兼职的何曼。

    他到咖啡厅去赴一个合作方的约，却被她一见钟情。

    他当时正在低头看合同，就见一根修长的手指叩了叩桌面，清亮的嗓音随即在头顶上方响起：“你好，这位先生，我刚在那边看了你好一会儿，你长得实在太好看了，我很喜欢你，可以加一个联系方式吗？”

    他闻声抬头，在看清她模样的一瞬间有些愣怔。

    她披着一头乌黑柔顺的长发，眼睛明亮如月牙弯弯，正灿烂地朝着自己微笑，一如那年的小荚。

    梦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