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此时的伦敦正值一年之中最热的季节,加之钢铁丛林在太阳暴晒下产生的热岛效应,虽然地处湿润气候,大都会里的伦敦人也难逃夏日酷暑。而此刻,处于南半球的悉尼却格外凉爽,不时有海风夹杂湿漉漉的水汽吹来,格外宜人。

    好容易有了休息的时间,罗恩耐着性子陪哈利散了会儿步,就不好意思又迫不及待的说他要给赫敏打电话了,哈利又是哭笑不得,都隔着一整个大西洋和太平洋了,自己还总是被当成电灯泡的那个,他摆摆手,示意罗恩去吧,他自己单独走走。

    罗恩走后,他望着不远处的悉尼歌剧院,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吐出,收拾好心情,才掏出手机,调出德拉科的通讯界面,却在按下拨号键时犹豫了。

    就这么打电话给德拉科,会不会让他觉得自己还太幼稚脆弱,连个比赛都不敢面对?

    哈利又陷入了小小的纠结,还有一丢丢的小委屈,他总是希望能在德拉科面前表现得更成熟稳重的,因为在对方眼里,自己总是个小孩子,一个喜欢喝甜可乐的小男孩。

    虽然他确实一直在成长了,他在各个方面都尽力做到最好,就是为了快一点点摆脱“cola boy”的形象,变成一个真正成熟的男人——他最近连可乐都喝得少了,可是德拉科对他的印象不是那么快就能转变过来的,而且他到底年纪还小,在德拉科面前,难免就会被他当成小辈。

    他又是叹了口气,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算真正意义上的长大,摆脱这一身的学生气和少年感。

    正在他出神之际,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上面的来电显示让哈利心下一跳,是德拉科。

    他赶紧调整好情绪,清了清嗓子,语调变得轻快起来,“德拉科,你下晚课了?”

    话筒另一边,德拉科刚摘下护目镜,他一只手握着手机,另一只手解下白色实验袍,将防护设备收好放回消毒柜,“嗯,刚做完实验。”

    他微微迟疑了一下,状若平静的开口,“最近休息得还好么?”

    哈利一愣,很快回道,“当然好。”不过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答得太快,听起来太假,随即又补充道,“还好,就是住的有些不习惯,你知道,悉尼和伦敦的差了九个小时,时差不太好调整。”

    “嗯。”德拉科微微颔首,“可以在睡前补充一点糖分,有利于助眠。”

    德拉科在平时说话总是含蓄又隐晦,但哈利还是听出来了,他知道自己睡的不好,自己远在悉尼,最近和德拉科发消息又一直报喜不报忧,德拉科又是如何知道他现在的状态的?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是斯内普教授告诉他的。

    斯内普教授不是多话的人,不可能主动把这种事告诉他的教子,所以一定是德拉科在私底下问了他。

    他一直在默默关心自己。

    意识到这一点,哈利心下一暖,唇角轻快勾起,“嗯,我知道,我会照顾好自己。”

    真要照顾好自己,就不要给自己那么大压力了,德拉科想,只是他张了张嘴,涌到嘴边的话却犹豫着没有说出口。

    他总觉得劝告哈利不要紧张这样的话语是正确而无用的废话,哪怕他说了,哈利也未必见得就能真正摆正好心态应对比赛,他的紧张本就是人之常情,这样无意义的话,他就算说了又有什么意思呢?

    他甚少直率的表达过旁人的关心,更多时候,他总是对身边人做出的选择袖手旁观,虽然这的确是一种尊重,但也未尝不是一种疏离和冷淡,一种对过度亲密关系的排斥和自我防备。

    他是个难以撬开真心的凉薄之人。

    可他还是下意识的想去说这样的话,因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关心这个男孩似乎就早已成为了他的一种潜意识,他很清楚,这种极为陌生的、柔软的潜意识植根于名为爱意的土壤,他的心脏被一颗太阳融化了外面厚厚的冰壳,在满目的盛夏中跌落这爱意的土壤,他的骄阳撒下明媚日光,他的心蠢蠢欲动着,一点点破土而出,在这片土壤里肆意扎根生长,无声蔓延至他的每一处血管静脉、血骨深处,直至两者再难剥离。

    他被爱意紧紧缠绕,也深陷于此,他再也不能回到那个冷心冷性的从前了。

    他感觉到自己的心又开始不安的躁动起来,常年来对情绪的克制和理性的冰冷让他习惯性的将自己从感性中抽离,可一个来自内心深处的声音却又一遍遍的在他耳边低声细语着,让他遵从自己的心,他在感性和理性中拉扯着,在盛夏的季节里思绪浮动。

    烦躁,烦躁,这夏日真是恼人,惹得他心思浮动,连带着感情也要按捺不住。

    他的胸膛里又连带着按捺不住泛起一阵抓挠似的痒,忍不住,也压制不下——他烟瘾犯了。

    坦白说,德拉科一直都把自己的烟瘾控制的很好,从十五六岁接触到这个东西起,他就知道他只是暂时利用尼古丁来暂时缓解内心被束缚许久的烦闷,所以他总能克制自己维持在一个将将好不会上瘾厉害的程度,隐忍这么多年,一直如此。

    就像他多年来对内心的压抑。

    但在他遇到哈利之后,他总发现自己会时不时出现理性压制不住感情的情况,于是为了压制这些,他的指尖又时不时夹起了香烟。

    在吞云吐雾中,他迷离的望着眼圈静静放空自己,也在慢慢思考着,思考着他自己,思考着他的Cola boy,思考着他们有没有未来的可能。

    他总在事后思考得很多,他倚在床边,有一根没一根的抽着,有时他并不会抽几口,也许只是静静夹在指尖,看烟雾一点点缠绕弥散,直到整间屋子都变得朦朦胧胧,他思考的未来也变得朦朦胧胧。

    他总是个活在当下的人,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变得眺望未来。

    哪怕他其实,并不太能想明白未来的路。

    会是什么样的?他这辈子大概是不会结婚了,他是不在乎一个人终老,反正他有钱,但他不知道他以后会怎么样,是像从前那样荒唐下去,还是真的就单着一辈子了?前者曾被他咀嚼细品并一度沉沦过,结果到头来他只吃出了索然无味,后者本是他最不意外的结果,却因为一个他人生里的不速之客而变得......变得让他有些难以忍受了。

    到现在这个地步,他已经不得不承认,或许他早不止是尼古丁上瘾,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就对缠绵在他唇齿间的可乐糖浆上了瘾。

    真是糟糕,戒断可乐糖浆比戒断尼古丁更让人难受。

    他有些慌乱的从口袋里掏出一盒薄荷糖,脖子夹着手机往另一只手心倒了几粒,丢进嘴里咔吧咔吧用牙齿碾磨着,凉丝丝甜津津的薄荷糖在他牙齿间粘腻着化开,唇齿间的瘾缓解了一些,心口的瘾却依旧空虚着,在胸腔里抓挠。

    像装了只因为燥热而抓狂的猫。

    “德拉科,你是在吃什么药吗?”哈利听到话筒另一边的声音,带上了几分疑惑和担心。

    “不,不是。”德拉科用舌尖顶了顶牙齿,“我在戒烟,用薄荷糖戒烟。”

    “原来如此。”哈利轻轻一笑,“怎么突然想起来戒烟了?不过,也是好事。”

    他是从不劝说德拉科戒烟的,因为他知道德拉科向来不喜欢别人管束他,但这却不代表他就喜欢德拉科抽烟,到底还是对身体有伤害,只是德拉科一个医生都不觉得有什么,他也就更不能说什么了。

    “只是不想抽了,”德拉科说,“因为不需要了。”

    “什么?”

    “不,没什么。”德拉科笑了笑,无声垂了垂眸,当一个人眺望起未来时,就会开始想去保护好现在的健康。或许,他早就该承认,他在期盼起了往后余生。

    和这个人的往后余生。

    “对了,德拉科,明天就是我的比赛了,你......嗯,你可不可以先不看?”哈利有些羞赧的说道,他还是有一点点害羞和不好意思,总害怕明天自己表现得不好,不但给学校丢脸,还要丢脸丢到德拉科那里。

    德拉科走到窗边,感受着伦敦依旧带着暖燥的晚风,“如果这能让你明天更轻松一些,我会的。”他顿了顿,轻轻拨弄着脸侧被风吹乱的发丝,“不过不管明天的结果如何,我想我之后都会去观看你的比赛,毕竟......”他勾了勾唇,声音压低了,清冷的声线带着几分迷人的沙哑:

    “Brainy is the best sexy.”

    哈利的脸轰的一声就红透了,耳垂和脖颈都红到深处,每次当他以为自己已经能熟练应对德拉科的撩拨手段时,德拉科总能一句话就让他面红耳赤,隔着话筒和大半个地球都能让自己再次手足无措,变成那个在他面前傻傻的、有些笨拙的cola boy。

    他觉得自己被法哲学、逻辑学搞得神经兮兮的脑子一下子就松懈下来,变成了一打冒着碳酸气泡的甜可乐,他在法庭辩论场上妙语连珠、才思敏捷的舌头好像打了结,让他笨拙的发出几个不成语调的音节,哪怕他此刻穿着尽显精英气质的白衬衫和西装裤,他拿着手机站在路旁脸红的模样,也全然是个害羞又可爱的大男孩。

    话筒那边半天没了声响,只能隐隐听到哈利有些急促的呼吸声,德拉科低低一笑,带着一丝逗弄小男孩的欢快,还有从心底泛上来的、柔软的情绪轻声道,“前几天的比赛,我都看了,你在赛场上发言的时候,真的很有魅力,像你的眼睛,让人移不开眼。”

    他说着,叹息了一声,无声握紧了手中的薄荷糖盒,“我很遗憾我离不开身,不能亲临现场欣赏你在场上的模样。”

    良久,哈利才找回自己的舌头,他笑了笑,声音里带上了轻快的愉悦,“其实我也想过,如果德拉科你在这里就好啦,一想到你在台上,说不定我就有勇气面对明天的比赛,发挥得更好了。”他轻咳了一声,又有些不好意思说道,“不过,这样看起来好像长不大的小男孩,一定要知道mama在台下才更勇敢一样,所以就算你真的能来,也许我也会劝你留下吧。”

    他说着,声音又忍不住放柔了,“不过,德拉科,你这样说,我还是好开心,你在认可我,欣赏我,这样的认同和尊重比什么都重要。我的确比你年纪小,我还是个没毕业的学生,所以难免的,在你面前,我总是显得很天真,又有些学生气,但我真的一直一直在努力成长了,我......”他犹豫了一下,声音里又带上了一点点的期翼,“我希望你能给我时间,让你能看着我慢慢成长,早晚有一天,我会能真正和你并肩前行。”

    哈利说完,心口一下子被提得高高的,他很紧张——很紧张,哪怕是面对明天的比赛也许都没有那么紧张,这是他第一次对德拉科诉说一直以来的心里话,从前他是不敢说的,因为他一直都不能确定德拉科对他的心意。

    但或许是头一次,两个人站在地球的两端,隔着七千六百五十公里的距离,隔着欧亚大陆的千山万水与广袤无垠的太平洋,又或许是这一年多来,他渐渐能感觉到德拉科不是对他没有感情,而是顾忌良多,对自己的心束缚良多,这个人在人际交往和成年人的潜规则上是最好的老师,却在面对真心时显得那样无措和迷茫,与他精明冷静的外壳全然不适配的迷茫无措。

    那就换他牵引着他,带着他,一点点走出他为自己设下的心灵牢笼。

    就像德拉科总引导他成长那样。

    但德拉科会接纳么?他是会像过去那样将自己的心高高束起,还是在他这一年多来润物无声的感化下终于放下心房,走出来?

    哈利不知道,他只能握着手机,站在悉尼车水马龙的街头等待,等待站在伦敦夏夜星空下的德拉科的回复。

    德拉科感到他心里的瘾又在放大,无限的放大,像有什么欲壑难填,唇齿间的空虚感一阵阵袭来,他需要一些更甜的、更刺激的东西充盈在唇舌间。

    也许那是一个带可乐味儿的吻,带着碳酸饮料独有的清爽与刺拉拉的气泡,也许那是一只玫瑰香烟,燃烧的尼古丁顺着袅袅烟缭绕在嘴间,被他缓缓吐出。

    也许那是在盛夏里歇斯底里的生机,像破土而出的幼苗,朝生暮死的蜉蝣,放声高歌的蝉,盛夏,盛夏,总是让人蠢蠢欲动。

    让感性冲破理性的牢笼,肆意流淌。

    他感觉到他的舌头抵住上颚,气流振动着他的声带,让单词从他带着薄荷糖味的唇齿间郑重吐出,“好,我会等你。”

    薄荷糖盒跌落掌心,摔在地上,摔坏了盖子,绿色的糖豆噼里啪啦散落一地。

    “来日方长,你不要着急,我的时间很多,总会都属于你。”

    不知道怎么的,德拉科又想起了童年时代那颗被他珍重放在手心不敢品尝的糖果。

    父亲对他说,你要忍耐,你要克制自己的欲望,你必须学会节制自己的感情、压抑自己的感性,才能得到更多丰厚的回报。

    你必须是生而卓越的马尔福。

    现在,在他曾将精明利己运用到极致、早已洞悉了成人世界的规则数年之后,他终于抬起头,隔着厚厚的时空和他的父亲遥遥对望。

    他张了张口,无声的说道:

    你错了,父亲。

    你错了,糖果的甜蜜就该在最快乐的时候享用。

    你教我隐忍,教我克己,教我禁欲,教我非要在饱尝痛苦之后才能获得甘甜。或许这之后我能得到的糖果的确要更多,但即使再多的糖果,在错失了最快乐的时间后,塞进嘴里的滋味也不过索然无味。

    总有些东西,是成年人的权衡利弊和算计得失永远无法换来的。

    他蹲下身,将沾着灰尘的糖豆拾起,吹了吹上面的灰,毫不在意的丢进了嘴里。

    他无声展颜,这二十多年来,他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觉得整个人如此轻盈,如释重负。

    连带着那颗蠢蠢欲动的心,也一下子冲破了藩篱,盛夏一般在心底盛放。

    “等你比完赛回来,我就去机场接你。”他勾了勾唇,温声说道,“你忙的这段时间,我一直都很想你。”

    在大洋彼岸的另一头,悉尼歌剧院不远处的宽阔马路上,握着手机的大男孩,彻底呆在了原地。

    西弗勒斯·斯内普教授做梦都没想到,有一天自己教出来的学生居然有一天真的能战胜整个英国最顶尖的法学院,一举夺得英联邦比赛桂冠。

    即使这次的胜利是以0.5分之差堪堪险胜,还有辩题恰好在他擅长的法学领域内的加成,但不论如何,他们胜了就是胜了,就像那句经典的谚语,运气往往是实力的一部分。

    这样的结果,是比赛之前他想都不敢想的成果,他甚至在副校长麦格教授三番五次打电话询问情况时反复向她泼冷水,告诉她不要抱太大的期望,那毕竟是剑桥,整个英美法系教育体系中最顶尖的存在。

    从比赛结果出来之后,就已经有不少和他关系还不算差的同僚向他道喜,说他这次收的学生资质真不错,还这样年轻,或许不出五年,学术界就要出现两颗冉冉升起的法学新星了。

    或许在五到八年之后,他的学生有很大概率就会步入政坛,并凭借着出色的外貌、优秀的教育背景和古典的精英特质成为一名年轻的政客,只要不站错队,那么倚靠霍格沃兹强大的校友资源与现行的政治体制,他们很可能会从此平步青云,成为未来手握重权的大人物。

    又或许他们会专注于学术研究,但在法学这个往往与权力无法分割的特殊领域成就斐然的年轻学者成为一名出色的辩护律师、或进入现行的司法体系、或成为手握立法权的大法官也绝非难事,在英美法系之下,或者说,在现代法律文明深深植根的国家里,法学学者的学而优则仕一直都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当然,这往往局限于最顶尖的大学,因而一个法学精英的出身学校通常非常重要。在立法机关、司法机关和行政机关之中,有大量法学专业的顶尖人才服务于高效运转的公权力机关,将启蒙于古希腊时代、恢弘于古罗马时代的法制精神渗透在国家机器的方方面面,从而使得复杂而庞大的现代文明体系得以有条不紊的运转。

    总而言之,一个著作等身、声名斐然的法学大拿能看得上眼的学生未来必定不会平庸,而能在国际性赛事上力战顶尖法学精英的年轻英才也必定前途璀璨,只不过,这些都暂时还太远,斯内普教授现在还并不怎么关心。

    他唯一关心的就是眼前的来电显示,上面显示的名字让他无法忽视这个来电,但又纠结着要不要接。

    如果是平时莉莉给他打电话,他不会觉得有什么,可在这个当口,他就开始怀疑,电话的另一头,会不会除了莉莉之外,还有他学生的另一半血亲在场。

    这么一想,他就觉得很不愉快,相当之不愉快,当年他们在大学的时候没少发生口舌之争,有时候吵着吵着就动起手来,他一个文弱学生又干不过天天打篮球的詹姆斯,每次打架挂彩更严重的都是他,想想就觉得心梗。

    真讨厌,哪怕过去了二十多年了,他想起詹姆斯·波特还是像便秘一样讨厌。

    可他又不能不接莉莉的电话,斯内普叹了口气,他就不该教哈利·波特那个兔崽子,也不知道是谁忽悠的他让他报了霍格沃兹大学。

    说这话的斯内普全然选择性遗忘了他平日里是怎么吐槽不来霍格沃兹的学生是如何愚蠢没远见的了。

    而现在,在悉尼的候机场里,他还是接通了他青梅竹马的好朋友莉莉的电话,毕竟波特是必然要讨厌的,莉莉的电话也是必然要接的。

    电话一接通,话筒里就立刻传来了莉莉轻快活泼的声音,不出意外,她是来感激斯内普对哈利一直以来的悉心教导的。

    “也幸亏是你教的哈利,我很放心,以后他就知道了,能遇上你当他的教授,是他一辈子的幸运。”莉莉笑着说道。

    “那也是他自己努力的结果,当我的学生哪那么容易?多少学生见到我就跑。”斯内普一笑,微微自嘲。

    “嗨呀,那是他们太胆小,不知道你的严厉都是为他们好。再说了,以你的学术水平,哪里是那些学生能嫌弃的?他们本就该主动向你请教才对。”

    多年好友,即使平日里联系不多,莉莉和斯内普的关系也是很好的,只是他们之间的联系更多限于隔段时间的固定问候,因为过去的一些事情,太过亲近难免尴尬,所以哈利在上大学之前一直都不认识斯内普。

    不过这并不影响哈利在一上大学后斯内普对他的“亲厚关注”,对他要求严苛额外加码,至于这份亲厚到底是因为莉莉的情意在还是他老爸的恩怨在,那就不好说了,也许两者兼有之。但不论如何,斯内普还是在哈利身上花了许多心血的,哈利自己的努力和天赋也颇得他赏识,不然他也不会将他真正视为自己的学生,提携点拨他良多。

    现在,自己的儿子在学术上的道路是不用发愁了,有斯内普这么一个学识和人脉都如此深厚的教授在,哈利很难不作出成就来,作为家长的自然是要感激的,哪怕是詹姆斯也不例外。

    但因为两个人多年来的微妙关系,詹姆斯也不确定自己亲自去感谢斯内普,会不会被对方当成是阴阳怪气直接打回来,所以不得已,夫妻两个人也只好先商量好了,让莉莉打前锋,看和老友熟络得差不多了,气氛到了,自然而然的提出来,“詹姆斯也很感谢你,我们两个就这么一个儿子,他很谢谢你对哈利的费心,倒是想亲自谢谢你,又怕你不喜欢,所以托我转告,希望你不要觉得他没有诚意。”

    斯内普无声扬了扬唇,多年宿敌头一次在自己面前这样低头,心里怎样一个暗爽了得,遥想当年他们在霍格沃兹时,两个人因为学术问题辩得不可开交,从一开始还算“和颜悦色”的学术交流一步步升级成火药味十足的互相呛声,辩到最后干脆谁也不顾什么书生斯文,撸起袖子就开打,打得鼻青脸肿还是谁也说服不了谁。

    当然,他是不会把自己现在这份暗爽说出来的,他只是轻咳一声,优雅而慢条斯理的说道,“well,我并不需要詹姆斯·波特先生感激我,因为我对哈利的负责完完全全出自我身为一个老师的责任,他与其感谢我,倒不如多感谢感谢你,毕竟你身为母亲,总是对哈利付出更多的那一个。”

    斯内普听到话筒那一边传来一声压低了声音的小声咒骂,唇角的弧度更大了,莉莉倒是笑得开怀,“是的,是的,西弗,你说得没错,他是该更感谢我才对。哦,等你回悉尼,我一定请你来家里吃饭。”

    “荣幸之至。”斯内普教授笑容轻快的和莉莉告了别,挂断了电话,并且一想到届时詹姆斯看见自己肯定不会有什么好胃口,他的心情就更愉悦了。

    能有什么看见自己的老对头一而再再而三吃瘪让人更加心情愉悦,甚至还能胃口大开的事情呢?

    于是挂断电话的斯内普教授就这么带着脸上的笑容,看向了在一旁束起耳朵听了半天的小波特。

    “怎么,不欢迎我去你家?”

    “不不,当然欢迎,呵呵,我当然欢迎了。”哈利干笑两声,赶忙解释道,他哪敢说不欢迎啊,就是委屈自己老爸了,他在内心默默为父亲点了个蜡。

    当年他和斯内普关系不好的时候也没想过有一天自己儿子会落在对方手里啊。

    不过,父辈们的事情,他倒是一直都不太了解,只是听母亲不经意提起过一些,说学生时代父亲和斯内普教授很不对盘,又是情敌,所以关系一直都很差,但至于差到什么程度,又是怎么个差法,他都不太清楚。

    说实话,他觉得以父亲年轻时的那个暴脾气,再对上言语刻薄毒舌的斯内普教授,那两个人年轻时会是什么样子,真是想想都觉得不太美妙。

    这次回程,罗恩没有和他们一起,韦斯莱家说为了庆祝他比赛夺冠要带着他和赫敏去埃及度假,于是在悉尼比完赛的罗恩直接买了机票就直奔开罗,一心奔着和家人与女朋友团聚飞远了。

    于是在候机长就只剩下了哈利和斯内普这么一对师生坐在那大眼瞪小眼,还没瞪一会儿,莉莉就来了电话,哈利厚着脸皮坐在旁边束起耳朵,一颗八卦的心蠢蠢欲动。

    他这么一副好奇又不敢问的模样,连掩饰都不懒得掩饰的,从等飞机到起飞,一直坐在斯内普旁边的哈利频频望向他,最后终于把斯内普看烦了,他啧了一声,拉过毯子不耐烦说道,“有什么想说的就直说,别这么看着我,离伦敦还有八个小时的航程,你想让我睡不着么?”

    “呃,嗯......”哈利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我就是好奇,咳,好奇教授您和我父亲那时候到底有什么不愉快的事,呃......闹过什么矛盾。”

    斯内普教授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没好气的轻哼一声,“你父母没和你说过么?”

    “我母亲和我讲过一些,嗯......父亲没有......”说这话的时候哈利有点心虚,其实小时候詹姆斯是偶尔和他提过的,只不过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詹姆斯嘴里不会有什么好话,所以往往是他还没说几句就被莉莉打断了,根本就没见过斯内普的哈利自然也就印象不深。

    斯内普睨了哈利一眼,似乎是看透了哈利的心虚,挑了挑眉,不过他就当没发现哈利在扯谎,反正他也不是很在乎。

    “其实我和你父亲没闹过什么矛盾,只是我们两个从一开始就不能认同彼此的观念,自然也就互相看不顺眼,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哈利眨了眨眼,似乎有些难以置信,“您的意思是说,您和我父亲......只是学术观念之争,没有私人恩怨?”

    “谁说没有私人恩怨?”

    他抢了自己的青梅竹马,这叫没有私人恩怨?

    斯内普教授的表情不是白眼胜似白眼,“我们两个相看两生厌,不就是私人恩怨?”

    “不是,我还以为,咳,以为发生过什么恩怨情仇的事情呢......”哈利挠了挠侧脸,有些惊讶,没想到父亲和斯内普教授的关系并没有坏到他想象的地步。

    “你小说看多了吧?我和你父亲认识的时候已经是大学了,都成年人了,在学校里还能发生什么恩怨情仇?霍格沃兹是学校,是追求知识的地方,哪怕理念不同看不顺眼也不过是当场辩论,最多不过打一架,又不是街头小混混恩怨仇杀。”

    哈利被斯内普教授噎得说不出话,好吧,他承认是他脑补过头了,想想也是,两个大学生能在纯洁的象牙塔里有什么严重的恩怨,有那个智商上顶尖大学的学生,也不至于蠢到逾越了知识分子界限的地步。

    “那......学术之争就至于让你们的关系差成这个样子?教授,学术观点也不是不能求同存异啊。”

    这回斯内普看他的眼神又变得微妙起来,像极了平日里他看那群不开窍的木头脑袋学生时的微妙神情,“这种政治正确的话你要是真信,就是真天真得愚蠢了。”

    “哈利,你听着,这个世界上,利益可以妥协,政治可以协商,博弈可以退让,因为人永远是自私的,只要人是自私的,为了得到更多更长远的利益,人可以暂时容忍旁人得到自己本该得到的利益,甚至有时候,善于豪赌的商人可以投入自己全部的既得利益,只为之后的逆风翻盘。”

    “但是学术观念不同,哈利,学术观念不同,学术观念代表的是一个人的价值观和意识形态,代表着一个人的自我意识,人类是自我意识极强的、无比自大的动物。你可以劝说一个商人放弃一时的巨大利益,但你永远无法劝说一个虔诚的教徒放弃自己的信仰,在人类历史上,依靠意识形态和宗教信仰发动的无意义战争要远比掠夺资源的战争更可怕,也更坚韧持久,持续百年的十字军东征就是最好的例证。换而言之,纯粹的、根本不掺杂利益的意识形态冲突和价值观冲突是永远无法妥协的,因为这根本就没有可妥协的余地,不是西风压倒东风,就是东风压倒西风,你可以在物理上消灭一个持有虔诚信仰的人,但却永远无法真正消灭他的信仰。”

    “当然,我不是说学术观念就一定和宗教信仰一般极端排外,但在学术界,持有不同学术观念的学者并不比最固执的教徒好多少——只是学者们永远不会如此极端而已,在法理学界,法学家们有自然法学派、分析实证法学派和社会法学派之争,民商法学界有民商合一与民商分立之争,刑法界又死刑派和废死派之争,且不说这些问题究竟有没有标准答案,就算是有标准答案的自然科学又能好到哪去?波粒二象性提出之前,那群科学家还不是争得快把脑壳子打破?”

    “学术圈的确很包容开放,但要知道,这种包容开放是说每个人都能自由的表达自己的观点,不代表这种观点一定会被其他人采纳,任何学术领域内部都有错综复杂的流派和观点,彼此谁也说服不了谁,无非就是看谁的观点更适用于当下,又或者持有学说的人是否掌握了足以真正实施该学说的权力。”

    哈利听着,认真点头,的确如此,正因为学术圈已经是最为得体、最为崇尚自由和包容的圈子,虽然这其中也免不了学阀党同伐异和学术不端的肮脏污秽,但相对其他圈子来说,学术圈已经足够干净了,生活在象牙塔中的学者和学生也因此总是更纯粹一些,更执着一些,所以在学术争端时彼此互不相让自然也就是难免的。

    “那教授,您当年和我父亲的学术争端具体是什么?”

    斯内普抽了抽嘴角,“很多方面,你不妨猜猜。”

    “我猜,嗯......您一向是分析实证法学派的忠实拥护,我父亲似乎更偏向自然法一些。唔,还有,我父亲其实更欣赏德法的大陆法系,也更欣赏职权主义模式,您是传统的海洋法系学者,应该支持的是当事人主义......”

    斯内普勾了勾唇,又很快收敛,“你倒是挺了解你父亲。”

    哈利尴尬一笑,“我父母似乎都是这样。”

    “不然你以为你母亲为什么会选择你父亲?”斯内普的语气骤然变得复杂,“你的父母在价值观上很像,相比起程序正义,他们更认可结果正义,对普世道德与正义有强烈的认同感。而且,相比起现在法学界普遍存在的精英主义,你的父母也更倾向于平民主义,所以他们才会选择在毕业后进入警察系统,直接和最普通的人接触——相比起法律本身,他们对打击犯罪伸张正义更感兴趣。”

    他顿了顿,叹了口气,“所以我曾说过你母亲并不适合学法,她更适合直接考入警察学院。”

    其实我也更认同我父母的观点,哈利在心里悄悄说道。

    “那......您是因为学术争端和我母亲关系变差的么?”

    “关系变差?”斯内普不屑的轻哼一声,“学术上的争议不足以让我们的友谊变淡,如果连这点争议都容不下,我们不至于当了这么多年的朋友。”

    他说着,声音骤然变得复杂,“我们只是......发现彼此不是同路人,价值观的差异永远无法依靠友谊来弥合,不同路不同志的人,哪怕是最好的朋友,也注定只能走向不同的道路。”

    他说着,望向飞机窗外的万里晴空,在万米高空的平流层中,阳光永远璀璨闪耀,肆虐的冰霜与凌厉的风都被远远隔断在了云层之下。

    哈利看着老师出神的表情,不禁开始想,他是在回想起他们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时代么?还是他和母亲两小无猜的少年时代?哪怕他是詹姆斯·波特的儿子,他也头一次为斯内普和母亲感到了一丝惋惜,又难免体会到了一种人生的无奈与命运的无常。

    其实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足以让友谊决裂的冲突,但哪怕如此,他们也终究渐行渐远,不复当年的亲密无间。

    也许这就是知己难得的原因,人总会变,总会成长,昔年在一起蹦蹦跳跳天真无邪的孩子会长大,会成长为不同性格和三观的人,会变得越来越不同,于是人们在人生的每个阶段,都会拥有许多新的朋友,也会和原来的好友渐渐疏远。

    哪怕是亲密如夫妻,也难免不会因为时间而渐渐选择分离,想要找到一个和自己志同道合又彼此心意契合的人,朋友也好,伴侣也好,都是那样艰难,能拥有这份情感的人,简直是被上帝眷顾的幸运儿。

    哈利又难免的想到了他和德拉科,他想起自己和德拉科刚相遇的时候,他简直单纯得像一张白纸,不曾被任何的现实涂抹,而德拉科呢?他早已是个成熟内敛的大学教授了,是个情史丰富又能游刃有余游戏人间的情场高手、儒雅而知世故的英伦绅士。

    知识、财富、情感经历、人情世故,德拉科哪样都不缺,也哪样都那样出色,谁都不看好他们,他自己也没有任何信心。

    但或许正是因为他太过单纯,所以总能让德拉科的那一套成年人的游戏规则失效,又总能让德拉科下意识放下心房戒备。也或许,是因为他这张白纸任由德拉科涂抹了,却又因为他的善良,他的强大,他的坚韧而涂抹出了独属于他自己的颜色,于是他幸运的一点点撬开了德拉科的心房,一点点将独属于自己的灿烂骄阳照进德拉科的内心,在德拉科成为他人生老师的同时,他也未尝没有影响到德拉科。

    但他和德拉科的价值观差异也很大,哈利想,德拉科是典型的英国知识阶级精英,是再明显不过的利己主义者和建制派,自己却截然相反,虽然现在他们之间的差异还没有如此血淋淋的显现出来,但在日后的某一天,随着他走入工作岗位,接触到更多的人和事,这些差异和冲突,未尝不会横亘在他们中间。

    到时候他们又会拥有怎样的未来?会像斯内普教授和母亲那样逐渐陌路么?

    哈利也不知道。

    他可以选择退让和妥协,让自己来认同德拉科的价值观,但那样似乎是在失去自我,也似乎会让他们之间的感情掺杂一些别的什么东西。

    而不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不是他愿意看到的。

    但他并没有悲观到极点,因为虽然有时德拉科并不能认同他的价值观,但却不时表现出对他的欣赏,偶尔的偶尔,他也会表现出叛逆的、左派的一面,换句话说,和更为保守的斯内普教授相比,德拉科的骨子里依旧有反叛的、通融的一面。

    不然他就不会当着父亲的面那样决然而毫不留情的叛逆了。

    所以他想,如果他们两个能一起努力,一起珍惜这段感情的话,他们两个的价值观和看法,也未必不能磨合,甚至能彼此学习和借鉴,取长补短呢?

    “不过其实,虽然我讨厌你父亲,但也不是不欣赏他。”斯内普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不情不愿说道,“你父亲是个优秀的警官,你的母亲也是,我并不认同他们的价值倾向和法律理念,但我无法不尊重你父母亲身践行的选择。”他看向哈利,一向不苟言笑的黑眸罕见的带上了几分柔软,“我并不在乎你是否认同我的法律理念和价值观,因为我也从没想过教出一个只会符合我的应声虫,你可以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学术观念,不管你是认同你父母的观念,还是认同我的想法,或是你自己的想法,这些都不重要。”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几分郑重,“重要的是你是否能坚持你内心的想法,做到言行一致。你要记住,正义女神一手执天平,一手执剑,代表秩序与执行缺一不可。我们又何尝不是如此?信仰的观念与践行的实践,都不可缺。”

    哈利嗫嚅了一下,心中涌起无尽温暖而磅礴的情绪,有纯真的理想,也有一腔少年意气。

    他郑重点头,“老师,我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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