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瑜广轮回海棠一枝蔓篇

    

    廊下的转角处栽种的琼花下正躲着一团碧山色织锦的少女,正紧盯着大敞的雕窗,屋内隐隐可以窥见一袭青衣的背影,与一只雪白的手正执笔临字。夏日的炎热自庭中送来的夏风撩过竹林簌簌响动,一片绿意中偶缀成簇的白花,回廊曲折影影绰绰摇晃,一片绿意旺盛。

    那个背影终于停了笔,暂搁至笔架上,转过身,一张温润脸含着笑意,琥珀色的眼睛盯着以为自己藏得严严实实的少女唤了一声:“小妹。”

    小广陵浑身一颤,从琼树下老老实实走出来,往外挪的时候,夏初的太阳太烈,也不肯走到有太阳晒的地方,东挪一步西挪一步,琼花树打下的阴影让她的脸隐隐有些看不清,周瑜无奈只能又唤了一声:“过来吧,兄长不会怪罪你的。”

    她得了应允,眼睛都亮了,翻身艰难爬上回廊跑了两步后又缓下步伐,一脸矜持地走进兄长的房间。室内更加昏暗,他似乎已经习惯昏暗的室内,只在案侧点了一枚油灯,烛火跳动间他的神色更加温柔了。不知道是不是仆人送来的冰太多,她只觉得裸露外的皮肤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嘀嘀咕咕了一句:“好冷,也好暗。”

    他恍若未闻,只是对着来人张开了双臂,小广陵扭捏起来,门没关,一阵风又送进来带着暑气,又闷热又潮湿的风团中和了室内的冷,她左看看又看看,就是不敢看周瑜,少女有些红的脸诉说着隐秘的心事。

    周瑜仿若未见,又轻声叫了一句:“小妹。”

    小广陵的脸更红了,只感觉在外面呆了很久让暑热在脸上蒸着,又开始龟速一样挪着去周瑜身侧。等到周瑜揽住她的时候,她的睫毛颤抖,像振翅欲飞的蝴,垂着眼不敢看自己的兄长。与周瑜的亲近无论多少次,无论什么程度都让小广陵难耐又渴望,一开始是肢体的渴望,再然后是内心深处的痒意,在脑海中的思念,等到真正见到周瑜后却近乡情怯般羞涩起来。

    周瑜为她挑选的女先生总是会夸赞她聪颖,但是她鲜少教予她对待男女之情的办法。有时追问,女先生只会回答:“殿下会亲自告诉淑女的。”

    周瑜的回答,是陪伴与照顾,是坚定不移的选择、永远注视的目光、一而再再而三允许她来到他身边,即使有时任性一样不去,他也会向着自己的meimei走去。

    周瑜爱他的meimei同呼吸一样容易,且他的爱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周瑜对她千般万般好,她没有闺中密友,周瑜在风雨飘摇之中撑起广陵王府,府外是虎视眈眈的豺狼与猎豹,她像这馥园碧池与水道中泅游的锦鲤,尾巴再怎样摆也游不出一方天地,但是被养得很好。

    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她在这一方院子与一方台榭如此快乐,这本应该是值得感恩的。

    她靠在周瑜的怀里,想起曾经常听乳娘说她带过的小孩的阿贝贝惯是一些小被子小毯子一类,再不济也是亲娘的怀抱,只有自己从小到大只愿意黏着周瑜。他的玉饰、沾染他惯用香草熏染过的衣物、他的怀抱、甚至是他本人。周瑜算不上把小广陵一手带大,但是他出席了她一生中太多重要的时刻,占据了生命中太多的时光,她回到周瑜身边就像回到母亲的怀抱一样安心。

    周瑜此时又唤了她一声,小广陵带着疑惑抬起头。

    他低头慢慢印上一个吻。

    这个吻比蜻蜓停靠荷叶间翅膀带起的风都要轻柔。

    屋外忽然狂风乱卷,竹叶簌簌的声响更加急切,夏日的天气总是阴晴无常,乌云席卷,雷声闷响一下,哗啦啦的雨声不知何时竟响起来了。

    小广陵的眼中先是周瑜放大的脸,他的视线那么专注,眼中爱意更浓稠,灼热的吐息随着靠近放缓,她被这样的目光浑身小虫一样瘙着、身上又有隐秘的地方燃起微弱的火,只等待一阵风助长焰苗把她燃烧成灰烬。

    然而这个吻惊醒了在烈火中烧灼的她。她才犹如被火燎到一样移开脸。

    她把手搭在兄长肩头艰难拉开两人距离,气有些换不过了,小声急促喘了两口。

    送进来的风变冷了,还带着雨水的潮湿、竹叶的清香,她追着风回头,望见檐雨如绳,雨渍被风带着飘进室内,一窗之外的回廊外汇集的流水淙淙,芭蕉被打得啪啪响,婆娑的树影摇曳得更厉害了。

    他们在雨中静谧的室内相拥着。

    冷风吹散了点她脑中的热气,她鼓起勇气回头,眼睛闪烁着,闭上眼睛献祭一样回赠周瑜一个同样的吻。

    她滋润双唇的口脂蹭到周瑜嘴角,散发垂落摩挲衣角发出轻而缓的窸窸簌簌声,周瑜把她抱得更用力,义无反顾加深了这个吻,口水被吞咽、舌尖被吮到发麻、上颚被舌扫过顶弄、口腔里异物感十足,让怀里的小广陵软下腰,马上被腰肢罩住的大手重新捞回怀里。

    如果不伦被揭秘,让他一个人承受千夫所指吧。

    他引诱他的meimei,这是他的罪名,他愿意为这捧雪将自己冰冻、不在乎死后会不会永坠地狱。

    周瑜重新摊开公文,批改的间隙,头也不抬地问:“听乳娘说,你月事才来完,便不要贪凉了,不是不许你去摘莲蓬,等过段时日,兄长陪你一起摘好不好。”

    小广陵正趴在案几的另一侧看窗外的雨,恹恹地应了一声。她的脸还有为消退的红云,唇从滋润的口脂换成了另一种带着光泽的液体,捏着袖口的手攥得很紧。

    “女先生跟我说你的琴学得着实不错,说应请更厉害的琴师来教你了。我思来想去,命陈登选了好久的琴师名单,但似乎都教不了你,我把绿绮给你练,以后琴课哥哥代劳好不好。”虽然是询问,但是她知道哥哥在关于自己的决策方面相当说一不二,有些事真的恨不得亲历亲为,也没答。

    周瑜果然顿了下,若无其事继续说:“我们小广陵也到了该嫁人的时候了,有没有心仪的才俊?”

    他执笔的手顿了一下,抿着嘴。

    小广陵把头转过来,脸颊贴着冰凉的案几降热,很快这一块也被体温熨烫。她拉过周瑜的手,周瑜顺从的放笔,任凭自己宽大的手被当成垫子一样枕在她的脸下。那只手摊开,好像把她整张脸都拢进去。睫毛扫过指腹带来颤栗的痒,他依然很顺从,享受meimei的亲近。

    沾了墨的毛笔滚了半圈擦过一道墨迹,公文显然不能看了。

    但周瑜没管。

    “我都没见过外男啊哥哥,除了你身边的那几个下属。”她想了想,又补充到,“而且先生和哥哥不是都说,亲兄妹应该结为夫妻吗?”

    她这样说话,自己却被羞到了,把脸埋回周瑜宽大的掌中,又偷偷透过指缝窥探周瑜的脸。

    周瑜塌下肩,整个人放松下来,神情自若地追问:“那你愿意和哥哥定亲、结为夫妻吗。”

    埋在自己哥哥手掌里的雏鸟闷闷似埋怨地回了句:“哥哥……”

    周瑜轻笑一句,替她应下:“那我找人算日子,订婚好不好。”

    “和哥哥结为夫妻吧,哥哥是这个世界上最疼爱你的人了。”

    “你不会受到伤害的,一定不会的。”

    近日下了两场大雨,水涨满了池子,阳光从乌云后探头,带来一方天地的晴天。浓密参差的碧荷池里,仅容纳一人的乌篷船摇摇晃晃驶入,莲叶间偶有锦鲤浮到水面吐泡泡,或被惊扰摆尾窜回水下、莲叶下谨慎地躲着。

    小广陵半跪在船头,裙袂堆叠边是刚摘下的荷花堆在一起还有几支莲蓬,每折下一支便会带动一片簇拥的荷叶晃晃悠悠。乌篷船也轻轻晃着,她也不怕,一手扶着船檐,小心翼翼坐回去。

    拨莲蓬、拨莲子,拨开嫩绿的莲衣就是清甜的rou,如果再分还能看见里面嫩绿色的芽。周瑜的香料里有一味便是莲子里的芽,在日头正足的时候晒三日,收进囊中混合一些香草,构成缠绵、笼罩在她过去所有记忆的香囊。此前如此,此后也将如此。

    拨了一个莲子的绿衣就手指生疼,她恼怒中只把莲蓬中的莲子拨出来。

    乌篷船还在顺着流水驶入遮天蔽日的荷叶见,水道愈发窄,尽头便是周瑜办公的水榭。

    谈话声隐隐约约从水面传来,小广陵拨开荷叶,看见周瑜端坐着在批文书,并没有人。

    她眼一转,抓起船舱里拨好的莲子隔着老远抛向周瑜。

    “主公小心。”陈登的声音从柱后传来,小广陵惊住才发现有一角绿色的衣袍,怎么还有人藏得那么严实啊!她的脸腾得红透了,抱着荷花借硕大的花朵遮脸。

    “无妨。”

    话毕,周瑜的案几与公文、地上劈里啪啦地落莲子。

    陈登拾起地上的莲子,把玩一下:“雨季才过,莲子也该上市了。晚生总听越嫩的越好吃,广陵的街头应该都会卖莲子吧。”

    他微笑一下,耐心十足想要将她哄出来:“女公子今年要来下邳吃鱼脍吗,陈氏今年新开辟了一片鱼稻共生的试验田,商队往来进购了一些别的地方的稻种,似乎是一些新稻型。今年如果成熟,聊表心意晚生会送广陵王府一些,主公和女公子可一定要尝尝呀。”

    小广陵不作声,后退了一步,想借着旁边硕大的荷叶遮住自己的身形,船摇摇晃晃荡出水波。陈登紧张地上前一步,看见她缓了缓,声音才越过荷丛与水面送来凭栏处:“陈太守,会去的。”

    陈登松了一口气,刚想开口,周瑜打断了他:“小妹,继续去采荷吧。今晚小厨房煨了很久的筒子骨藕汤,还改良了荷花酥,合你口味更甜了些,天热你最近总不愿吃热食,还有凉拌的荷花瓣和碎藕片,晚些哥哥陪你用膳。”

    周瑜睨陈登一眼,把莲子一颗一颗拾到案几上,他做这样的动作也是从容十足,等捡完,起身去内室:“元龙,进来谈话吧。”

    下邳水稻成熟,正值秋收,秋日的毒老虎威力不减,两顶倒扣的荷叶脑袋正沿着垄坡行走。阡陌纵横,稻穗千层金色波浪一样随风摆动,随处可见收割水稻的农民。高的那顶荷叶脑袋背着鱼篓正兴致勃勃向另一顶介绍:“这次梅雨季对播种造成的影响不大,今年似乎格外热呢,日头也足,过些许日子便可以估算产量了。”

    陈登侧着头,注视着稻田,他总觉得今年的水稻格外大,头垂得格外低,他偶尔去田间仔细看稻穗的时候,空壳少,颗粒饱满,成熟的水稻总有着蒸熟的大米制品不能及的清香。

    矮的荷叶脑袋抬起头,阴影下正是小广陵的脸,她的脸被热气熏得泛着薄红,手还捧着竹筒,里面是周瑜千叮咛万嘱咐带上的糖水。说是糖水,总是有小气泡升腾起来,味道甜滋滋的,在冰窖放了一夜凉凉的,她总是贪多喝。

    一路上遇到的人都在和陈登打招呼,询问身边的女公子是谁,说了一路话,他也不会口干舌燥与人急眼,更不会摆架子。

    陈登天生有一种魅力,轻易让一个人展露放松的笑容。

    她低头抿了一口竹筒里得甜水,荷叶微微滑落,陈登想要伸手替她扶正,与她抬起的手在荷叶边相碰,两只手都凝滞一下,陈登移开手带着歉意笑了一下。

    小广陵借着扶荷叶的动作往下移了一下,荷叶边已经被晒到脱水蜷缩,亦如她的指尖,等到视野中遮住了大半陈登的脸才开口:“多谢陈太守。”

    “唤晚生元龙即可。”陈登施施然拜了一下。

    小广陵抿了一下嘴,还是开口:“元龙随哥哥唤我小广陵吧。”

    陈元龙带着小广陵去看了试验田。水稻正淹着水,鲤鱼在其间摆尾游动有大有小,肥瘦相间,张着鱼嘴吐泡泡。真是震撼啊,她在心里感叹。陈登道了一声失礼了,把荷叶和鱼篓递给小广陵,她下意识接过。

    他脱鞋挽着裤腿就进了水田里,一瞬间气质就变了,他比水田里的鱼与水稻都要适应这片土地,无忧无虑、自由自在,仿佛他天生就属于这里,他由衷地热爱、由衷地维护。

    陈登弯腰迅速一捞,被抓住的鱼没有反应脱离水面的时候扭动挣扎得厉害,水珠迸溅,回身的时候捧着肥硕的鱼,他的脸和衣服都被打湿一部分,但是笑容就像棕色的土壤里孕育出的金绿色稻禾一样灿烂。

    她的心仿佛也被溅起的水打湿。

    小广陵表情软化下来,催促他快上岸。

    他上了岸,提着东西,鱼扔进鱼篓,把荷叶顶回头上,邀请她去小楼用餐。

    小楼视野很开阔,临水而照的凤仙簇簇,一大片粉白色云一样交错着。楼内安静下来时可以听见流水隐秘的潺潺声,似乎能勾勒出流淌的溪流,露出水面的巨大石块与湍急的水团相撞的画面。陈登斟满了茶,朝着小广陵推近,她的注意力一下子被陈登的手吸引住。这双手经常劳作,茧子与细小的划痕分布不均,可是手指实在纤长而白,指尖晕着淡淡的粉色,让她直愣愣地移不开眼。

    陈登注意到她的视线,但他维持着这个动作,并没有动。小广陵忽然回过神,仓皇地接过茶杯时又与陈登的指尖碰到一起。她手收得飞快,手指不受控制蜷缩一下,把脸撇开根本不敢看陈登。

    陈登心内却隐秘地开出了花,他也收回手,不过是缓慢的、还不由自主摩挲一下指尖,似乎还贪恋什么余韵,他的喉结缓慢上下滑动一下。

    生出隐秘的饥饿感。

    她是他捕捉不到、也不敢捕捉的游鱼。

    他希望她能快乐地摆尾、吐泡泡,喂得她肥肥的。

    他觉得血管里此刻属于她的小鱼正在畅游,欢欣地几乎要唱出歌来。

    下人推开房门,带着餐食鱼贯而入。现杀的鱼脍摆上桌的时候似乎还颤颤巍巍的,新米还冒着热气,藕盒垫着撕碎的荷叶,荷花瓣上是摆着的虾带着姜的味道。两人不约而同饮了口茶,陈登动箸替她夹了块虾,周瑜叮嘱他别让meimei吃生冷,虾也是特地铺姜片蒸过后端上来的。

    两个人安静吃完饭,静坐消了食。午后的阳光已经不是很晒了,两人躲在小楼朝东的背阴处的芭蕉下,小广陵盯着凤仙花丛发呆,忽然问陈登:“元龙,这个花是不是可以染指甲?”

    陈登忽然向她这侧倾身,靠在一个不近不远有点暧昧的距离,他的呼吸喷洒在她的半边肩膀,像被晒过的谷物的气味一下子充斥她的鼻腔,明明吃饱了,却又回味起那碗新米——饱满、柔软、喷香、甜糯。偏偏他本人好像并未察觉,还很快抽身,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嗯了一声,小广陵不适地动了动,才感觉到半边肩膀有些僵。

    她的心随着陈登的靠近高高吊起,因为一声嗯重重坠下。她还没来得及理清这是一种什么情绪,却直接郁结于心。

    “这是凤仙,淑女们喜欢用它来染指甲,衬得手如柔荑,要试试吗?”陈登温柔地询问她。

    他对上小广陵期待的目光,起身去找明矾和簋。

    要把凤仙花的花瓣捣碎,陈登挑选的大多是淡粉的,每一次重重的捣向烂泥一样的花都会流出带着颜色的汁水。加入明矾搅拌后静等就好了。

    她去河边净了手,等待手风干的间隙,她偷偷望向陈登的脸,陈登碧绿的眼眸专注于手中的事情,这样专注的神情,她在她哥哥身上见过太多。周瑜总喜欢戴很多玉戒指,有时公文批到烦的时候会捏自己的鼻梁,那张谪仙一样的脸隆眉烦恼的样子像极了触碰到红尘不知所措的仙人。

    而她是仙人在尘世间的羁绊,古时嫦娥吃下仙丹时的心情已不必追寻,她飘飘然飞向月亮的身影是否有对人间的留念不舍?如果周瑜是飘向月宫的嫦娥,她便是拽着周瑜衣帛令他停留凡间的“后裔”。

    如果有她,确实有她,一直有她。

    无人不会动容。

    如果世上的每一个女子都要有归宿的话,她实在想不出来除了兄长还有哪里可以是她的归宿了。

    陈登便是在这时捉住她的手,带着薄茧的手牵住她的指尖,有些粗粝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十指连心,她总疑心心脏也被他带着茧与伤痕的手指剐蹭一下,温柔又不容拒绝。他似乎在小广陵走神的时候说了句可以染指甲了,于是自然而然牵起了她的手,她顿了一下,还是顺从将双手递过去。

    陈登染指甲很细致,泥状的凤仙花掺着明矾糊在甲床,等十个手指都染了色,还要等很久才能擦掉。陈登起身去净手,他的手染了太多粉,小广陵看着手开始期待染完后的样子,想跟兄长炫耀的分享的心情是如此雀跃,脸上露出她没意识到的笑容。

    等马车到广陵王府的时候,已经是灯上檐下,宵禁还没到,一路街头商贩很多,扬州的市井热闹非凡,人群熙攘,难免耽误了一些时间。小广陵下马车,整理了一下裙摆,从后门而入穿梭在馥园中,蝉鸣蛙声交错织奏,白日里绿意甚浓黑夜里幽深不可测,回廊点了很多灯,一路铺向某个房间。她一边走一边问紧随的下人兄长是否歇息,得到殿下房间无灯时还有些遗憾,便让随从退下了。

    她的房间也无灯,借着月色推开房门,却闻到很重的烟味,呛得她弯腰咳嗽,眼泪都逼出来。她闻出来是周瑜平日里爱用的香草,知道兄长抽烟但很少会让她闻见烟味。

    今日是怎么了,小广陵扶着门,一步一步摸索进房间,想要点亮离门口最近的油灯。在她打开灯罩的时候,周瑜的声音从她床榻里传来一声meimei。

    声音太哑了。

    小广陵动作未停,想起以前也不是没有兄妹留宿对方房间的经历,只是大了确实少了很多。啪,火苗窜起来,摇曳两下安静下来,她放回灯罩。借着微弱的灯火去辨别床上的周瑜。他确实拿着烟杆,床榻边还有打开的已经空了的烟草盒,手支着额,神色莫测。

    也不知道他抽了多久,一盒都抽完了。

    她一边走一边皱着眉责问:“哥哥何故抽那么多烟,明明答应我少抽了。”周瑜从榻上起身,小广陵看出这身是与周瑜辞别时他穿的衣服,或许是因为在榻上太久,已经皱了。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周瑜失态。

    他漫不经心拨弄一下长发,把烟杆安放到一侧,趁着小广陵点灯的间隙慢条斯理解下外袍,开口问:“今日游玩还开心吗?”

    小广陵点完第二盏灯,侧头朝里侧的兄长露出温软的笑容:“嗯,元龙还给我染了指甲,一会给哥哥看,日光下可真好看啦。”

    火光温暖她的侧脸,周瑜眼底温柔,内心仍有坚冰,他嗯了一声,示意meimei继续说,并开始解第二件外衣,衣服发出窸窸簌簌的声音,然后落地。

    她点完第三盏灯后朝着周瑜走去,走向光明微弱的地方,她的声音带着不自觉的撒娇:“哥哥,我好想你啊。”察觉到地上散落的衣袍,又问:“今晚要一起睡吗?”

    周瑜内心霎时柔软了,可内心总想给她一个小小的惩罚,小小的就好,不然会忘了哥哥的。周瑜站起来,等到meimei靠近的时候低下头,meimei才到他的胸口,他想起小的时候两个人孟不离焦的样子难免有些怀念,不过想到以后他们会成亲。

    成亲了,他们就再也不会分离,谁也不会将彼此分开。

    小广陵伸出手,眼睛亮晶晶的,示意周瑜看她的指甲。她的指甲确实被陈登染得很好看,周瑜托起来,指尖是淡粉色,像海棠花花瓣盖在上面,有些透明的、在烛光下莹润美丽。两双手纠缠在一起,周瑜的手宽大,单手似乎就能钳住她的手腕,但在此之前,他将小广陵打横抱起放置在榻上。

    他也确实能够单手钳住她的手腕。

    小广陵后知后觉床榻上似乎笼罩着燃烧的香草的气息,空气不流通,以往香炉里会点燃的大多是朱栾花一类的安神香,这个味道太过霸道,拼命挤压她胸腔新鲜的空气,她已经被属于兄长的味道包围笼罩得密不透风。连带着只手也强势起来,手腕被带着拉高到头顶,周瑜单膝跪在她身侧,居高临下望着她。

    神因为红尘蜕变成有七情六欲的凡人,玉因为靠近热源变得熨帖。

    他连话也不希望她说了,不希望她的嘴里说出其他人的名字,不希望她的眼里有其他人,不希望她柔软动人的笑容对其他人绽放。

    要该怎么做?

    惟有占有她。

    他强势而蛮横地将另一只手塞进她的口腔,翻搅着,小广陵下意识用舌去抵发出唔唔的声音,感觉口腔里都是沾染的烟草辛辣的味道,却被兄长捉住轻挠几下,周瑜的手指太长,捅到喉咙最深处的时候她想干呕呕不出来,眼泪划过眼角,眼尾红彤彤的。

    她后知后觉地察觉到周瑜生气了。

    他以往温润的、严肃的、温柔的、悲伤的、愠怒的、无奈的脸全部裂开碎掉,变成眼前这张难耐渴望、十分情动的脸,而这张脸在引诱她。

    周瑜的反应比meimei更大,他要克制不住自己了。等待meimei长大的过程辛苦又甜蜜,他没有一刻不想着meimei,没有一刻不渴望她。他代替她喘息,伏在她身上,meimei的衣服有些凌乱了,他迫切与meimei坦诚相见,但是还不是时候。

    快了,很快他就能完全拥有她。

    他不容许meimei与别人有一丝一毫的可能。

    他不愿将她交给别人,眼看她成亲拜堂,与别的男子洞房花烛夜,一生厮守。

    他重重呼出一口浊气。

    抽出的手沾满她的涎水,他随手擦在身上,换了个姿势正面把meimei抱在怀里。手顺着脊梁游走,她随着周瑜的手止不住地打颤。在他怀抱里的meimei是那么乖巧啊,他偏头往小广陵脖颈处印下重重一吻,她承受不住地往他怀里扑。

    隔着衣服,他开始顶撞这个花心的骗子。

    “不要离开哥哥。”他紧拥着她,轻声呢喃,重重一顶后等待情潮短暂淹没他后退潮。

    小广陵发髻散落,放到床榻边的时候下意识蜷缩成团,紧紧闭着眼,嘴里还断断续续呜咽着,手还紧紧攥着从周瑜身上扯下来的贴身玉佩。

    周瑜从后拥住meimei,她下意识想寻求安慰,摸索地抓住两根手指,放在离自己胸口最近的地方。他仍是她下意识追求庇佑的对象,意识到这点,周瑜的妒火终于彻底熄灭,他抱着meimei,临睡前还在想着问名后纳吉的事情。两人亲兄妹,并无亲近长辈,婚书全由周瑜自己代劳。那样也好,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同两个人一样天生、合该该拥有彼此呢。

    周瑜的案几从堆满公文变成了婚书,他写了许多纸,废了不少,礼官送来的范本翻阅后被他丢在一边,他怎么也不满意,一直改到meimei来喊他,她从窗边探出脑袋,喊了一声周瑜:“哥哥,绣娘来送嫁衣了。”

    周瑜起身,活动着酸痛的手腕,陪着meimei去试嫁衣。嫁衣是扬州最好的绣娘挑了最贵重且时兴的织锦和金线,几位绣娘合力赶了半个多月出的,估计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再有如此华丽的嫁衣了。他就等在室外,候着meimei试嫁衣,房门打开的时候,绣娘手掂量着荷包,嘴都合不拢,直夸小广陵肤若凝脂,艳若血玉,哪家承福气得如此好女,定然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周瑜笑了笑,表情堪称温柔,没说话,只是转头打发下人送客再去拿些赏赐。等到人走出视线,他才步入房中。

    小广陵背对着他,正在盯着铜镜里的自己发呆,没注意到周瑜走进,等到他出声询问时,才带着怯生生的笑脸与他对视,他顺手拿起桌上的口脂盒,食指抹开后挑着她的脸替她弄妆时,那双相似的眼湿漉漉地半阖着。

    方才为了让潮湿的雨声蔓进室内,雕窗大敞着,现在是新雨初霁,金色的阳光应该穿透每一扇窗户,可周瑜为讨meimei欢心移植了一颗繁茂的相思树。此时碎金的光斑摇曳在室内,周瑜的脸显然不在光斑下,他的脸背光,让人看不清脸色。

    小广陵嫁衣上的金绣和织锦无一不是当下时兴的款式,在光斑下波光粼粼又那么耀眼,足以见得准备的人用心程度。

    她是待嫁的少女,他未过门的妻子。

    而他是她的哥哥,亲哥哥。

    “翻过年,与哥哥去浮屠寺请住持占吉日好不好?”

    他在meimei额头烙下一吻,如此请求她。

    将退路堵死。

    四月初八,浴佛日。广陵王府的马车的目的地下邳浮屠寺,一路上沿街都是布施与写经的摊子与酒宴,小广陵放下布帘,好奇地问周瑜:“下邳的浴佛日如此奢华吗?”

    周瑜替meimei整理佩环,想了想说:“笮融当年极为崇奉佛教,私吞了三郡粮食与封国进贡物品便在下邳广兴佛寺,要求下邳百姓礼佛诵经,又默允附近的和尚、姑子与教徒迁下邳城,使得下邳佛教初盛行。又设佛祖诞辰为当地浴佛日,礼节一添再添,仅路设酒宴已不足矣,后又有抄经造幡、寺庙主持以香水浴佛、舍豆结缘等。”

    “而且浴佛日前后舒水畔会有很多淑女来结伴游玩。”周瑜想了想补充道,他仔细观察meimei的神情,她没有向往、没有意动的神情,周瑜才觉整个人稍稍放松下来,这一世他穷尽所能一意孤行把小广陵护在羽翼下,他尝试了千万种选择,每一种选择细微差别就能带来截然不同的结果,每种结果却只能给予他最不愿接受的结局——死。

    纵使千万条又怎样,从未有一刻怜悯他的心愿,从未有一次能让她一世安宁。

    周瑜不再去想,他对浴佛日已经熟悉到不能再熟悉,这次以广陵王的身份来浴佛也算是头一次。等到浮屠寺正门时,他牵着meimei下马车,主持与僧人皆欠身合掌行礼,僧人垂首不看女眷,披着袈的主持朝周瑜微微一笑:“幸得广陵王殿下携女公子亲临浮屠寺。”

    周瑜微微点头:“有劳主持,此次前来为家妹祈福解签,请主持算婚期以求安心。”

    周瑜与僧人们边说着场面话边往里走,小广陵被姑子带着去往后院换衣服。她路过的院子内有一颗巨大的海棠树旁逸斜出,围墙上一只雪白的狸奴翘着尾巴优雅的走着,侧目看向她,喵喵叫了一声,一个跳跃蹿进院子。

    她回首,继续跟着姑子朝里走去。

    房间内,屏风上正挂着幡造的袈裟,细看每一角旗上都有金色的字迹,小广陵盯着忽然发觉这是哥哥的字迹。浴佛日将近,他的公务繁忙了很多,每天都会处理到深夜,他耗费了多少心力才写满密密麻麻的金色经文呢,他又耗费了多少深夜、多少笔墨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写下这些诚心祈愿的祝福呢?

    她抱着袈裟,将侧脸轻轻贴在字迹上。

    披上袈裟,由姑子引路,她顺着地上晃动的阴影抬头,看见遮天蔽日的经幡在风中猎猎作响,无数被线牵引的风马旗延伸到百丈高塔,九层八角层层飞檐,面面铜镜高悬朝天,是下邳有名的九镜塔,可容纳三千僧人早课诵经。

    众人已经在软垫上跪好,乌泱泱的人群中,周瑜身旁的位置正空缺着。她快走两步,来到哥哥的右边跪下。合掌诵经时,主持烧着水,各类香草依次丢入其中,念着香云。随后第一个虚扶起小广陵请她上前上香,她怔愣,按规矩应是身份最高的先行拜香,但是主持已要扶她,只好跟着去拜了头香。

    第一缕白烟袅袅升起,放凉的香水被点洒在她身上,周瑜才抬起头,他的眼神很好,那件幡造的袈裟的经文是他一笔一划写下的,头香的请求也是他传达给主持的。

    他要下邳城九镜塔经幡遮天蔽日,诵经百日不停。

    他要让这世间最美好的祝福赠予她、期盼她长命百岁一生无虞,最后再分出一点来浇灌这段不伦之情。

    他的福祉,他长跪不起、折腰求取的命运。

    把他撕裂都没关系。

    他重新低下头,余光中meimei走过,黄色的幡拖着地,他忽然升起一股渴望,他的神灵可否仁慈一些,路过人间面对众生信徒时,衣角可以蹭过他贴地交并的指尖?

    谁来垂怜他,让他得偿所愿?

    小广陵举着碗朝院子走去,周瑜要等着主持请签,他的那碗豆子已经全给了自己,不知道分给谁,不如去投喂那只狸奴。她还记得路,人越来越少了,大部分都在塔内聚集,一路上挂着各式各样的风马旗,她跨进院落,那颗巨大的海棠树花叶轻轻摇曳,花雨阵阵,一地的残花无人清扫,那只雪白的狸奴正团在树影中舔毛。狸奴看见她端着碗来,讨好的冲她叫了一声,站起身朝着她走去。小广陵蹲下身,抱起猫顺着她的背,舒服得狸奴呼噜呼噜叫。

    她的手心捧着煮过的豆子,也不嫌脏,就这手喂猫,一团雪窝在她怀中格外扎眼,带着舌头的倒刺第一下舔舐的时候让她的手微微瑟缩了一下。

    忽然一阵强风拂过,红色的披风毫无征兆卷来,狸奴惊地跳下逃走,小广陵惊慌抬头望去,层层叠叠的粗壮花枝上正坐着一个少年将军,四条长生辫拢到身前,两个人交换了片刻视线。

    是不是风带起的花瓣堆叠了胸口?孙策摸了摸自己的左胸膛,他好像听见了军营中特制的沉重的鼓乐,节奏越来越快越来越激昂。明明轻地吹一口就散落,为什么才是初夏,却浑身发了汗水?脑袋好乱,?!

    那个披着五彩经幡袈裟的姑娘,在花树下仰头大睁着眼望着他后退半步。孙策急匆匆的跳下树,树虽高,他仍旧没有选择就地打滚的落地缓冲的方式,落地的时候只觉得后脚跟晃了一下,强撑着站稳,他迫切地想知道她是谁:“女公子留步!我……我不是坏人……我是来逛下邳的浴佛日的,我是孙府的少主。”

    他露出一个堪称腼腆的笑容,抱拳道:“江东孙策,幸会。”

    小广陵刚要回复,周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meimei。”她转身,无辜地睁着眼应声,周瑜叹了口气,为什么一个不盯着就能遇见他?

    “广陵王殿下,这是你meimei吗?你meimei婚配了吗?”

    周瑜险些维持不住表情,他咬着牙答复:“孙少主,舍妹的婚期已经请主持算出来了。”

    孙策的表情那么失落,小广陵回头望,他的表情变得可怜巴巴的含着泪,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真的吗?为什么我不知道?”

    她觉得好奇怪,为什么第一次见面要问这种问题,只是借着周瑜比自己宽大许多的身体将自己挡住,想装作没听见。

    周瑜微笑:“少主远在江东,广陵的事也许不太了解,远来广陵一趟,自有人带孙少主游览名胜,舍妹身体不好,先行告退。”

    周瑜揽着小广陵要走,孙策不死心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她转过身,嘴无意识吐露出三个字。

    夜深星疏,噩梦缠身。

    周瑜孤身行走在白雾中,月色从间隙里照亮了山坡大大小小的坟茔。他走得很慢,这些无一例外都是meimei的葬身之处,有碑的、有墓的、只有土包的,周瑜还能记起那时候meimei是怎么死去的,他都有过什么样的表情和心情,对镜而立时,那张脸陌生的样子连自己都难以辨别。双生子,多像啊。

    所以他想要触碰镜面来触碰那头的meimei。

    假的,都是假的,镜面只会分崩离析,每一片都是两个人的死别与怨怼,偶尔温情的时光都是偷来的。即便如此,他还要寻找下去。

    他提着剑,还在行走,已经麻木到只追求一个结果的时候,过程只是甜蜜的瘾罢了。

    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他面前,他惊恐到丢下剑想要追去,一路追出坟茔区,顺着夹在石峡中血色的河流,meimei的身影一路若隐若现,周瑜内心叫嚣着拦住她!他跑的不顾风姿,见meimei终于在桥头的石头旁伫立。

    她抬头望着三块巨大的石头,石头无声无息裂成数百块,滚落一地,惊得她退后。她弯腰捡起一块,却瞥见了周瑜与自己的名字,将目光移向地面,所有的石头都是如此,毫无例外。

    她回头看,周瑜的惨笑声顺着风轻轻送入她的耳中。

    天光大亮,兄妹对坐,周瑜将点心盘子推到她那边,嗓音干涩地问:“你都想起来了吗?”

    “嗯……意外的都想起来了呢。”

    “对不起。”他垂下头。

    “没关系,这不是我想要的人生。”

    “对不起。”他已带了颤抖的哭腔。

    “这具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了。”她没有安慰哥哥,只是下达最后的请求,“杀了我吧,再次。”

    剑送入身体的声音后,她手里攥着的周瑜那日求来的签,上面一行字被血染红,还能勉强看出字迹。

    ——生生世世与君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