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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前的玉兰簌簌落下的时候,母亲就会端着竹篓盛起满满一篓花瓣,只需要等上几个时辰,玉兰豆羹的甜香味就会充满整个院子,这便是每年玉兰花期时江淮月最喜欢的日子。如果母亲还在,今日应当会一边为自己梳妆一边絮叨着囡囡长大了,约摸还会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偷偷抹泪吧。 可惜她没能看着自己的女儿长大,也看不到她出嫁了。 院子里这会儿正热火朝天地准备着,独房中冷冷清清的,仿佛待嫁的新娘并非她一般。再过上几个时辰,天一亮,她便要嫁给一个素昧谋面的陌生人了。 江淮月说不上喜也说不上悲,只是觉着恍惚,仿佛有什么事还未做完似的。总感觉迈出了闺门,这辈子就这么定下来了。年幼时总感觉时日方长,想去的地方、想做的事总有天会做,眨眼间却已到要嫁人的时候了。 那本泛黄的?水经注》正规规整整地放在台前。江淮月没什么可带的旧物,唯有这本书,是她一定要带走的。 自母亲走后,江淮月便很少与父亲说话了。并不是父亲和姨娘苛待她,她就是没来由地觉得他陌生。 她少与父亲交谈,却频频出入他的书房。江家是经商之家,过去总受人冷眼排挤,如今时代不同了,富商巨贾之流一跃成为新阶级,但江父还保留着旧习惯,喜好在家中置办些书籍,好充读书人的面子。只是他自己并不常读,倒是江淮月成日泡在书堆里。 江家没有女儿不许读书的陈腐旧矩,但也并未将江淮月送去学校。父亲总觉得那是抛头露面的丑事。这对于寻常人家算不得什么大事,但对于江淮月来说,生活在这江宅实在压抑。这也许不能只怪父亲,可她能怪谁呢? 或许母亲正是忍受不了这般压抑,才早早逃离了这个世界吧。母亲本是尚书家的小姐,前朝亡了后便下嫁到了江家。记忆中,母亲总是叫人感到矛盾。她就像旧时代一朵腐朽的鲜花,生于那个时代死于那个时代,却又生着尖锐的刺,她浑身的藤蔓伸展着向着新生。 哥哥们在新学念书,当她的儿子们兴冲冲地谈论着民主与科学、开放与自由、教育和女性平等时,她就坐在角落里静静地听着,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她畸形的脚上。 江淮月还记得那天晚上,自己躺在母亲的怀抱里,皎白的月光从枝叶的罅隙漏出几缕照在母亲的面庞上,带着皂荚淡香的发丝轻柔地扫在身上,她轻轻吟着“卧听疏雨梧桐,雨余淡月朦胧”,声音小得宛如耳语,宛如叹息。而自己就在这样的呓语中陷入梦乡。那便是她最后一次躺在母亲的臂弯里。 父亲曾问过自己出嫁时是否要带些名贵书籍字画,都被江淮月一一拒绝了。她从未拥有那些东西,只有这本《水经注》,是母亲留下的遗物。 她喜欢书中描述的那些广袤的山川和无垠的河流,那些金乌初生、风吹草低的壮阔景象,她曾在梦中去往。 她所行至最远的地方,所目及最远之处,便是小镇低矮的房屋、望不见尽头的田野。那些巍峨的泰山、奔腾的黄河,还有缭绕在山间的云雾,她只在书中见过。 哪怕只有一次,她想看看槐镇以外的世界。 哪怕只有一次,哪怕只有一眼。 夜幕低垂,晓月朦胧。深夜的槐镇寂寥得仿若无人之境,只有夜风摇动玉兰轻晃的萧索声。在出嫁的前夜、万籁俱寂之时,即将从一个囚笼踏入另一个囚笼的时刻,一个年青的姑娘在那本泛黄的《水经注》扉页,写下了“我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几个字。 当晚,她做了一个古怪离奇的梦。 在梦中,她感觉自己轻如鸿毛,在深不见底的水中缓缓下坠,无边的液体弥漫在她的耳目口鼻中,让她快要窒息。然后,一双手接住了她。 江淮月抬眼,险些以为自己撞进了一双湛蓝深邃的湖泊,直到湖面眨了眨,她才恍然那原来是人的眼睛。 那是一双老者的眼睛,却不见沧桑浑浊,只有儒雅沉静,仿佛透过重重厚重的岁月深刻凝望着她的灵魂。没来由地,江淮月觉得自己应当对这双眼睛很熟悉。 她正想说些什么,一根食指却竖在了唇边。那双蓝色的眼睛里带上了些笑意:“想不想从这里出去看看?” 不知哪里突然多出了一扇门,江淮月勉强站稳了身子,正要去开,老者挡在她身前:“如果感到害怕,就握紧我的手。” 一瞬间,盛大的光线涌进了江淮月的虹膜。一个她从未见过的、光怪陆离的世界呈现在她眼前。 轰鸣的金属呼啸着穿过在灰色的柏油马路,高耸入云的建筑不时闪过刺眼太阳的反光,穿着新奇服饰的人群行色匆匆,偶尔有人回头向这个打扮怪异的东方姑娘投来一瞥。 没有古朴的房屋、没有树林小溪,只有刺耳的鸣笛声,和滔滔不绝的嘈杂声。 江淮月感到头晕目眩,喧嚣不绝的声音在她耳边嗡鸣,在川流不息的人群和尖锐的耳鸣中,她缓慢地蹲了下来。 这里,是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