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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洁是最基本的尊严

    弗朗茨神志恢复时发现自己正身处马厩。见他尚无大碍,海因里希命令约翰倒一点水给他擦擦脸,自己则坐在一边抽闷烟。弗朗茨没急着开口,而是默默观察四周。马厩很拥挤,里面至少有二三十个战俘,不是麻木呆滞,邋里邋遢的躺在稻草堆里睡觉就是抱着膝盖疯疯癫癫的前后摇晃呻吟。屋子左边是一个半满的锡水桶,谁若是渴了就把脸爬着凑近去喝,但切记不要用手舀,否则让好不容易沉淀到底部的杂质弄混水。右边则是两个装排泄物的木桶,时不时有人步履蹒跚的走过去挪开盖子,大大咧咧的脱下裤子方便,让空气里弥漫发酵排泄物的恶臭。

    这些可悲的东西看到新来的战俘没有太大反应,神情漠然,甚至连最基本的招呼也没打。弗朗茨找了一圈,发现少了几个人。“伯恩呢,卢斯特呢?”他问海因里希。

    海因里希的眼神里满是忧郁和仇恨,“我不知道,别问我。”他不耐烦地回答,嘴唇依然挂着红艳艳的血。

    “杜塞尔,”弗朗茨扶着墙一点点撑起身体,努力把嘴凑到窗户上去,“杜塞尔!”如果有人可以帮助弗朗茨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非他莫属。他喊了两句就被扯回来,虚弱的瘫坐在地上。

    “讨死么?”一个不相熟的士兵用力拍打他的额头,“你乱叫会给我们都惹上麻烦的。”

    “你不明白,我需要找到杜塞尔。”他固执的又要站起来,“他在哪儿。”

    “给你们的朋友敷敷额头,他现在精神恍惚了。”士兵说,“杜塞尔不会在这儿,小男孩,他睡在有床的地方,吃的比我们都好,你最好离他远一点,明白么?”

    “我们会死么?”

    士兵摇了摇头,“也许?反正现在也跟死了差不离。”他撩起袖子,给弗朗茨看手腕上的隆起的黄褐色烫伤,“表现好一点,不然她们会给你烙印,叫你整晚发烧。”

    这个同监室友是个军官,战俘都还算尊重他,默认允许他暂时扮演维持纪律的舍长。他的军装上露着线头,简章和臂章被粗暴的拧下来,留下发白的的痕迹。脸和手被晒得发褐,胸口和腕子却很白皙。他自我介绍叫古恩伯格,至于名字嘛,大家没什么必要知道。起初弗朗茨以为古恩伯格是个逃兵,所以被剥了军衔。然而海因里希悄悄告诉他古恩伯格的满身徽章是被米加斯人抢走当纪念品了--军衔越高越有收藏价值。没人知道他具体是个什么职位,但一定富有,弗朗茨找他借碳粉刷牙时甚至在他的背包里看到两包完整的香烟。

    战俘每天有两顿饭,一般在下午两三点和早上十点。食物半稀不干,由各种烂菜叶,烂土豆,面包等边角料组成的粥,装在大铁桶里。两个士兵把它放进来就离开,本来躺的四仰八叉,要死不活的俘虏像审判日的鬼魂一样从坟墓里爬出来,聚集在铁桶边。有条件的用一柄随身存放的小铁勺,其他的则主动等到大家喝完后用手捞着吃。没有人说话,每个人都安静的死气沉沉,屋子里只有吞咽和喘气声。比干粮要糟糕百倍的食物让男孩们迅速的瘦了下去,罗森伯格发誓能在汤里尝到排泄物的味道。为了止住他的抱怨,海因里希和阿尔诺揍了他一顿,后者将尿撒在了这个杂种的头上。战俘们冷眼旁观,古恩伯格只不痛不痒的提醒说别太过分,引来米加斯人大家都得完蛋。这件事儿后没人敢再激怒海因里希。他的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连弗朗茨也难以忍受。

    吃了近两周这种潲水一样的食物后,他们等来机电员苏科洛娃。她刚蒸了个澡,头发湿漉漉的,满脸红光,声音因为兴奋的尖叫而略显沙哑。“那个会说米加斯语的小男孩,你出来,”她用嘴唇发出滑稽的亲吻声,像在逗弄一只猫,“别怕,是好事儿,给你找份翻译的任务,做完了有奖励的。”

    施耐德抢在约翰前站出来,“我也会说米加斯语!”他激动的指着自己,“我说的比约翰好,我也可以帮您。”

    苏科洛娃咧嘴一笑,冲他暧昧的扬扬眉毛:“施耐德,对吧,我还记得你呢,站起来给我看看。”

    “遵命,长官。”施耐德激动的蹦起来,施耐德是个挺拔英俊的男孩,直起身子比苏科洛娃要高大半个头。他一边转圈一边傻笑,毫不在意自己看起来有多蠢。

    苏科洛娃撅起上嘴唇,眼睛也快乐的眯起来。她退后几步,毫不掩饰的打量欣赏,“你们俩都得洗个澡,尤其是你,施耐德,然后我们就喂饱你,怎么样?”

    “很好,很好,谢谢您。”施耐德喜上眉梢,“谢谢您啦,美丽,善良的长官。还有,”他伸出一只脏兮兮,指甲和指纹里全是污泥的手,“您叫我威尔汉姆或者威利吧。我爸妈和我朋友都这么叫我。”

    苏科洛娃咯咯发笑,脸颊绯红。她轻轻拍开施耐德的手,“哎呀,你太脏了,过会儿再握手吧,”她抿住嘴唇,像含着糖果一样说,“威尔汉姆。”

    施耐德像个小丑,大家都不大爱跟他讲话。然而弗朗茨敏锐的捕捉到一点--可以洗澡。他也想洗澡,他已经快两周没洗过澡了,浑身恶臭,脏的作呕的,再加上上次尿湿裤子,到现在还传来浓重sao味儿。他对这一切都感到恶心,对同伴也对自己。他想洗澡,这个念头让他的大脑里燃烧起许多生动幻想,guntang的清水,消毒肥皂,清洁,清洁,清洁。他闭上眼睛却无法摆脱欲望,他只想洗澡,只想重新感到焕然一新,他能闻到身体散发的汗臭和衣襟的污垢,他令自己感到恶心。他想要新内衣,新衬衫,新裤子,弗朗茨忍无可忍,焦灼不堪,最后嚯的一下爬起来,“我也要洗澡。”他用米加斯语说,“请让我也洗澡。”

    “坐下,弗朗茨!”海因里希呵斥道,“这是个命令!”

    “请让我洗澡,长官。”他闭上眼睛,假装听不到海因里希,

    “不。”苏科洛娃不加思索的拒绝。

    “求您了。”弗朗茨低着头,不敢看其他人的眼神。也许他才是笑话,甚至不需折磨就完全屈服。“允许我洗个澡吧。”

    苏科洛娃像条鱼一样鼓起嘴吐气,“行吧,行吧。你都求我了,干嘛跟你过不去。你卡扎罗斯语说的怎么样?”

    “我可以交流。”

    “那你们三个一起出来吧。”

    苏科洛娃把他们三个带进一个三面拉了绿色防水布的空地。“锵!我们的简易浴室,怎么样?”

    “好得很!”施耐德赶快恭维,“咱们就在这儿洗么?”

    “嗯哼。”苏科洛娃点点头,“除了没热水,其他都挺不错的。”

    防水布里闷闷的,光线也透着晕乎乎的绿色。苏科洛娃抓着水龙头跨坐在两个叠在一起的木箱上,一手扶着腰间的手枪。她朝地面努努嘴,“脱了吧。”

    三个男孩面面相觑,最后还是施耐德率先开口,“长官,您就在这儿看着呀?”

    “你想逃跑么?”

    “没有没有,我绝不敢。”施耐德说,“我就是,呃,我就是想知道,您在这儿,我们怎么洗。”

    苏科洛娃脸一沉,施耐德马上闭嘴,开始动作麻利的解扣子,脱衣服。约翰紧随其后,唯有弗朗茨有点羞涩的背过身。他是男人,他的身体是美的,弗朗茨如此自我安慰。军校里的寄宿生活和野外拉练让弗朗茨对男性身体,尤其是同龄男性身体司空见惯,那些宣传片里总是充斥赤身裸体,健康自然的年轻男女在山巅和草原嬉戏运动。他们的身体是不会被色情化的,是积极的,是骄傲的,是具有政治意义,代表整个卡扎罗斯精神和rou体未来的。

    即便如此,下体暴露在寒风里一刹那,他还是倍感屈辱,为赤裸的身体也为皮肤上的污秽。好在苏科洛娃的注意力并不在他身上,卷发的米加斯少女一眨不眨地盯着施耐德裸露健壮的身体,神情专注。她打开水龙头,冰冷的泉水喷涌而出,猛力冲刷着三个男孩的身体,弗朗茨咬的牙齿发痛,身体却还是因为低温刺激而瑟瑟发抖,约翰更是直接尖叫出声。“好凉!”他惊呼道,一屁股坐在地上,跌跌撞撞的扭了半天才爬起来。

    苏科洛娃拧紧水龙头,将半块儿肥皂递给施耐德,吩咐他用完之后传给下一个人。等传到弗朗茨手上时肥皂已经被融化成一个布满指纹的小小扁圆。他没有挑剔,迫不及待的往身上和头发里擦去。

    “你个子真高。”苏科洛娃用卡扎罗斯语对满身肥皂沫的施耐德说,“你得有五尺九吧?”

    “差不多。”施耐德回答。

    “你多大了,威尔汉姆?”

    “十四岁。”

    “我觉得你在撒谎,威尔汉姆。”苏科洛娃顽皮的眨动眼睛,将施耐德的名字在舌尖滚来滚去,“没穿衣服的人可不太适合隐藏秘密。”

    弗朗茨看不到施耐德神情,只知道他顿了顿,最终选择坦白。“我下个月就十六了。”施耐德悲切的说,“我想回去跟我mama一块儿过生日。我好久没见到她了,要是mama再也见不到我,她会哭瞎眼睛的。您知道么,我是她的骄傲。前几天我在房间里也听到您说您mama了。她一定也想您了,您也想她了。”弗朗茨有些幸灾乐祸,施耐德的外语水平只允许他听懂“mama”这个词儿,压根儿不知道苏科洛娃那会儿说的是自己mama死了。

    果不其然,苏科洛娃不客气的展开报复。她举起水龙头,在没有任何警告的情况下对准他们一顿猛冲。施耐德受到特别关照,差点被淹死,咕噜咕噜狼狈不堪,整个人都退到防水布前面,险些滑倒。见施耐德如此可怜,苏科洛娃决定不再捉弄。她伸出一只手,扬起下巴,微微一笑,“好啦,你现在洗干净了,可以跟我握手。“

    施耐德戒备的握住她的手,轻轻晃了晃。“长官。”

    “阿丽娜·苏科洛娃。”她像念诗一样吟诵自己的名字。

    “您的名字很适合您。”

    “我知道。”阿丽娜·苏科洛娃凝视着施耐德的眼睛。她个子不算高,看他时眼睛向上转,露出一圈眼白,显得非常精明有城府,让人看不出她到底在想什么。“你的名字可不大适合你。”

    施耐德干笑。

    “你的皮肤很漂亮,洁白健康,”苏科洛娃上下打量,“我可以摸摸么?”

    施耐德除了同意能有什么选择?

    苏科洛娃小心翼翼的将整个手贴到他肌rou结实的胸口,一动不动,手指摊开,掌心恰好遮住rutou。随着时间流逝,施耐德越来越紧张,好像胸口停留着一只珍惜蝴蝶,呼吸频率的改变都有可能惊扰这可爱的生物。苏科洛娃露出天真灿烂的微笑,很新奇似的睁大眼睛。她小小的手非常粗糙,背面被晒成浅褐色,而施耐德胸口白皙 ,生着细而软的金色汗毛。

    “你的心跳的好快,威尔汉姆。”她说,“你在害怕么?”

    施耐德舔舔嘴唇,“我不想死,长官?”

    ”没人想死,你说呢?”苏科洛娃回答,她伸手搂住施耐德的后脑勺往下压,“威尔汉姆·施耐德,你不会死的。”

    弗朗茨讨厌苏科洛娃对反问句的滥用,她听上去骄傲的过头。

    洗过澡后一个军官叫走了苏科洛娃,把战俘们留给杜塞尔看管。几天不见,杜塞尔眼睛青了一个,走路也没以前敏捷。他把胡乱穿好衣服的男孩们带到一间有点霉味儿,地上铺防水布和稻草的屋子,丢给他们几件皱巴巴的薄衬衫和裤子。

    “这是哪儿?“弗朗茨问。

    杜塞尔意义不明的看了一眼,“我们住的地方。”

    “古恩伯格说你住的地方有床。”约翰轻声细语地问。

    “古恩伯格知道个屁。”杜塞尔忽然吼道,“别磨蹭,把衣服穿好。”

    施耐德手里还捧着换下来的衬衣裤子,脏的没法儿看,“放哪儿?”

    “丢到桶里,过会儿温特会拿去洗了。”说着。杜塞尔站起来,一巴掌拍到约翰脑袋上,“蠢货,袜子穿好,拉上去。”

    衣服很旧,洗得发白,袖口和胸前还有不知道是什么的淡棕色污渍,散发着nongnong的清洁碱气味。它们全都不合身,穿的人非常滑稽。弗朗茨的褐色毛衣开衫破了三个洞,露出底下浅灰色的衬衣。裤子太长,全都堆在脚踝处,他得将裤腰翻进去两圈才能勉强行走。约翰分到了一件深蓝色的宽松衬衫和一件套头毛衣,两个都过于宽松,他连手都露不出来,下面则是可笑的短裤,露出戏骨伶仃的小腿。施耐德最幸运,他个子高,穿成人衣服也不显得过于突兀,甚至分到了一条带皮扣的裤子和有校徽的毛衣马甲,上面的名字是“伊索雷尔·利伯曼”。

    施耐德捏住厚实的毛衣,用食指和拇指碾压,把军装外套裹紧,“杜塞尔先生,谢谢您的衣服。”他用那种一本正经的谄媚语气说。杜塞尔闷哼一声,“过会儿嘴甜一点,不会说话宁可不说,尤其是你,”他恶狠狠的瞪着弗朗茨威胁道,“你快被盯上了,小男孩。”

    弗朗茨和约翰被安置在屋子角落,借着一盏昏暗的煤气灯抄写无关紧要的文件和表格。施耐德的三脚猫功夫没几分钟就暴露了,吓得脸色惨白,苏科洛娃只好打发他刷地板。“你不是说你会说米加斯语么?”苏科洛娃面色不善,“再撒谎我看不客气咯。”

    “我能说,只是不大会写而已。”施耐德磕磕绊绊的解释。苏科洛娃不耐烦的挥了挥手,“闭嘴,干活儿去吧。”

    他们抄了两个多小时,饿的肚子咕咕叫。他和约翰凑在一起,用开裂的钢笔麻木的抄写,施耐德则在一旁吭哧吭哧的卖力干活。等天快黑了,苏科洛娃过来检查工作,她随手翻动文件,兴致缺缺,随后低头笑盈盈的踢了踢施耐德的膝盖,宣布他们晚上要去给胜利狂欢打杂。

    “什么狂欢。”弗朗茨问。

    “你还没听说么?”苏科洛娃故作可怜的睁大眼睛,眉毛往下一塌,“你们投降啦。”

    “砰”的一声,施耐德松开刷子,瘫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