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三三 圣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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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治半响没有出声。 再无旁人的空旷大殿落针可闻。 皇帝的沉吟在徐明朗意料之中。事关皇朝第一勋贵之家的存亡,皇帝慎重一些,不能立即决断,是题中应有之意。 倒是赵玄极先开了口,不是向皇帝请罪告饶,而是冷哼一声对徐明朗道: “门第栽赃陷害我赵氏,虽不知到底为何,但事情却是卑鄙无耻到了极致,徐相说得没错,这的确需要三司严查!” 徐明朗瞥了赵玄极一眼。他说的三司会审,是审理赵氏命案,给赵氏定罪。赵玄极这话却偷换了概念,是要查明门第如何陷害赵氏。 “赵氏鱼rou百姓,草菅人命的诸多案件,证据都十分充分,情形跟刘氏案无异。镇国公在陛下面前这般诡辩,又有何用处?” 徐明朗声音平淡,话说得暗含轻蔑。他没打算跟赵玄极多掰扯,这这会让他被对方纠缠,耽误事情,遂再次向皇帝请命: “陛下,数十起案件案情清晰,理应如同对待刘氏案一样,交给三司会审,请陛下明鉴!” 宋治只是稍作沉吟,正要开口,赵玄极已经当堂下拜,一副受了莫大冤屈的模样,悲愤不已道: “陛下,请陛下救赵氏一族,莫要让臣等被jian人所害! “今日这些案子,小儿已经查明过一部分,一应人证物证都在都尉府,这表明就是有人蓄意构陷赵氏,绝非什么正常公案,请陛下明察!” 宋治听得一阵点头。 徐明朗眉头一皱。 码头命案被赵宁和都尉府及时破解,还将郑氏的人当场抓住,这的确是一个破绽,给了赵玄极喊冤的凭证,也是跟刘氏案最大的不同。 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但徐明朗不至于没了辙,当下义正言辞道:“镇国公口口声声jian人jian人,莫不是做贼心虚,肆意攀咬?这跟当初的刘氏何异! “如果镇国公没有心虚,身正不怕影子斜,那更应该同意三司会审,还你们一个清白,何故一直无端阻拦朝廷正常办案步骤?!” 宋治欲言又止,显得迟疑不定。 赵玄极并不跟徐明朗吵闹,只是更加悲愤的对皇帝道:“陛下,去年代州之事,难道陛下忘了吗? “当时就有人为了算计赵氏,不惜跟胡人联手,导致王极境修行者都出现在了代州城!臣的孙儿差些没命不说,边关也险些生乱! “彼时那么明显的案情,人犯到了朝中,被某些文官一审,却纷纷改了口供!陛下,赵氏所受的伤害,至今回想,臣仍然心痛不已! “而今,面对同样的情况,面对郑氏族人设计陷害赵氏的铁证,请陛下为臣做主!” 话说完,拜伏在地不愿起身。 闻听此言,徐明朗不禁暗骂一声老贼。赵玄极把代州的事翻了出来,无疑增强了很多说服力。 去年那件案子,结案文书写的是北胡公主萧燕带着随从,偷偷到代州城游玩引发了误会,范钟鸣也一口咬定他跟他的儿子范青林,之所以跟赵氏冲突,完全是范青林为了一个女人,跟赵宁争风吃醋。 但事情的最后,却是皇帝给雁门关增兵三万,还提升了两成丹药符兵供应,哪怕这有杨氏、吴氏降爵的交换,但依然可见皇帝心中的疑虑戒备。 徐明朗当即嗤笑道:“镇国公,你这是在卖惨? “去年的案子已经结了,跟现在的事情有什么关系?难道因为有去年这场风波,赵氏往后无论做什么,犯下多大罪行,都不用被调查?!” 赵玄极不理会徐明朗,只是拜伏于地,请皇帝为赵氏主持公道。 宋治面色更加犹疑,看赵玄极的眼神还满含同情。 这让徐明朗觉得不妙。皇帝仁慈,有些时候还因此显得优柔寡断,徐明朗作为皇帝曾经的先生,对这一点再清楚不过。 加之赵氏又是外戚,皇帝跟赵玄极的关系本就非比寻常,这事情要是拖延下去,皇帝一旦耳根子软了,说不定就被赵玄极打动,事情就有可能发生变化。 念及于此,徐明朗不能再等,事关重大,绝对不允许半分意外。他严肃态度,端正面容,以宰相的大公之气,掷地有声道: “陛下,涉及世家的大案,且不说皇朝自有皇朝的法度,朝廷也有相应的章程,不容轻易更该,更不容法外特例出现,就说刘氏之案还近在眼前,足以借鉴! “请陛下下令,以三司会审,彻查赵氏命案!” 这番表态已经非常强硬。 宋治看了看殿中的将相,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已有主意。 ...... 赵宁跟赵七月两人,带着几名护卫,策马行在大街上,速度并不是很快。 他们刚从一家跟赵氏交好的将门府邸出来,算上这一家,仅是他俩,今日就已经联络了三个将门勋贵,算是摆足了四处求援的架势。 赵宁抬头看了看天色,日头西沉,申时已经过半。再有一个时辰,天就该黑了。今日天气不错,为数不多的几片游云染上了金黄,在湛蓝的天穹下倍显绚丽。 燕平城似乎比往常更加热闹,大街小巷里走动的行人,很多都在兴致勃勃的跟人谈论甚么。赵宁等人从他们附近经过,可以清楚听到他们议论的内容。 这些市井平民也就是不认识赵宁跟赵七月,不知道他们口中罪大恶极的赵氏族人正在近前,否则必然对他们指指点点,互相以目示意。 但也仅限于此了,真让他们冲上来反抗权贵,为民除害,他们是不敢的。至少此时还不敢。 等赵氏罪名确立,再有赵氏族人走在大街上,就会有想要出风头亦或是扬名市井的游侠儿,当街拦住他们的去路,对他们破口大骂。 如果周围的人反响热烈,也跟着凑上来跟他们一起,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指责赵氏族人,他们就敢仗着人多一拥而上,对赵氏族人拳脚相加。 最不济也会扔点发黄不能食用的菜叶,家境殷实的人家还会丟几颗鸡蛋。 大家都需要发泄生活中积累的怨气,也需要展现自己的勇气与正义,这是刚需。对象是谁,是否真有罪行并不重要,只要没人为此追究他们的责任即可。 就像他们曾经对待刘氏那样。 赵宁见过那样的场景。 刘新城的孪生兄长刘新诚,就是被人当街打成重伤,不治而亡的。 如果这场斗争赵氏输了,他自忖下场不会比刘新诚好到哪里去。 人潮汹汹,世事如洪。赵宁不知不觉间放缓了马速。脚下速度一慢,他便沉入了人流中,被裹挟着行走。于是各种嘈杂的声音四面八方入了耳,渐渐进入他的内心。这让他原本与众不同的心神,被影响得趋同于周围的人。 约莫是察觉到赵宁快停下来了,骏马打了声响鼻。 赵宁心神一动,双腿夹了下马肚,习惯于快速行走的骏马长鸣一声,愉悦的加快了步伐,让赵宁脱离了人群的裹挟。 在一个地面洒满金色阳光的街口,赵宁拨转了马头,改变了回镇国公府的方向,向着京兆府衙门前行。 赵七月了跟上来,与后面的随从拉开了些许距离,奇怪的问赵宁:“我们不回去了?” 赵宁用只有两个能听见的声音道:“直接去京兆府。” 赵七月蹙了蹙眉,也压低了声音,“去做什么?” “见石门县水坝械斗案的杀人者。” “京兆府会让我们见?” “会。” “为何之前不会,现在却会?” “因为陛下的命令,应该已经到了某些官员手里。” “陛下会下达怎样的命令?” “帮助我们的命令。” “你怎么知道陛下这回一定会站在我们这边?” “就目前来说,我们在一条船上。” 赵七月微微点了点头,对这个答案很满意不说,星月般的眸子里也有了笑意,“照你这么说,陛下还是心向赵氏的。” 赵宁笑了笑,调侃道:“虽说你马上就要入宫,但到底还没进去,现在胳膊肘就偏着陛下,怕是不太好。” 赵七月羞红了脸,抬手就要敲赵宁一个爆栗,终究是身在马背上不方便,只能换成一个瞪眼警告。 约莫是觉得赵宁说得也有道理,赵七月收起待嫁姑娘的小心思,想了想道: “门第陷害我们的各个案子,除了码头命案,其余的至少在目前看来,证据对我们极端不利,你为何肯定陛下一定会偏袒我们?什么叫我们在一条船上?” 前段时间,赵七月一直在闭关修炼,这才能突破到元神境后期,所以对赵宁的诸多谋划知道得并不是很清楚,现在也就是跟着赵宁充当打手的角色。 赵宁依旧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这条船,就叫作打压门第世家。” “陛下要打压门第?为何?” “自然是门第势力过大,已经掣肘皇权太多。” “这些年门第打压我们将门效果显著,权势的确上涨很快。” “本朝文武分流,为的是文武制衡,门第太强将门太弱,朝堂平衡被打破,自然不利于皇权。” “如此说来,只是倒了一个刘氏,还不够达成新的文武平衡。” “远远不够。” “所以赵氏带着将门反攻门第,其实是陛下想要看到的局面。” “而不是赵氏被扳倒。” “将门本已损失惨重,赵氏作为将门第一世家,若是这回被斗倒了,将门反攻就宣告失败。往后将门就将被门第完全压制,乃至成为鱼rou,被门第随意拿捏,朝堂也就彻底没了平衡。” “所以赵氏绝对不能倒,只要能保赵氏,陛下一定会保。” “可陛下也不能明着罔顾法度。” “所以我查明了码头命案,揪住了郑氏族人,撕开了门第阴谋的面纱一角,给了陛下一个可以借题发挥的理由。” “既然陛下会帮我们,你为何只查明码头命案?将所有事情都查清,陛下帮我们不是就更加省力,也显得顺理成章?” “你倒是对我挺有信心。” “我不该对你有信心?” 赵宁无奈一笑,“我承认,不是我没能力查清更多案子,而是不能这样做。” 赵七月略微歪着头打量赵宁,“你怕陛下忌惮我们?” “我们已经雷霆扳倒刘氏,若是再雷霆解决了门第苦心布局的陷害,那就太有智谋手段了。” “不错。扳倒刘氏,我们还能说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若是这回让多个门第联合的大举主动出击,在一日之内就土崩瓦解,那我们也太会阴谋算计了。” “将门本就掌握军队,若是再比门第还会勾心斗角,皇权岂能容得下我们?” 赵七月深以为然。生在将门世家,她对这些关节本就清楚,又是女子,心思细密,想得多,加之还是长姐,心智早熟,对权力斗争的认知非江湖女子可比。 转念一想,赵七月又道: “我们一直在避免太过强大,触犯陛下逆鳞,但徐明朗身为宰相,门第第一人,当朝第一权臣,却还在指使门第不择手段的陷害赵氏,陛下必然十分忌惮。” 赵宁点头道:“所以徐明朗越是态度强硬的要三司会审,陛下心里就会越不痛快,越是不能答应。” “既然陛下会帮我们,我们为何还要去京兆府见械斗案杀人者?案子交给陛下的人去查就行了,我们坐在家里等结果就好了。” 赵宁叹息道:“陛下虽然愿意帮我们,但也不可能直接把赵氏杀人案,变成赵氏被诬陷案。” “是因为案子太多?阻力太大?” “案子多,还不是全部阻力。” “还有什么?” “将门内部问题。” “你是说,将门没有齐心协力,在朝堂上为我们喊冤?” “只怕有人还在附和徐明朗。” “孙氏等家族?因为五军都督府?他们还不死心?” “只要徐明朗给的利益够多,他们就会站在徐明朗一边。” “除了五军都督府,徐明朗还能给孙氏他们什么?” “徐明朗手里还握着兵部,他完全可以在军械钱粮、符兵丹药的分配上,让孙氏等家族获利良多。” “这老匹夫还真舍得下本钱!” “要一下子扳倒将门第一的赵氏,本钱下少了自然不行。” “连将门都有附和徐明朗的,陛下要违逆这股声势,的确压力极大。” “但越是这样,陛下就越是会帮我们。” “因为我们没有完全掌握军方,显得比较弱小?” “这样的赵氏帮助起来,陛下心里才没有顾忌。因为一朝赵氏有了问题,陛下轻易就能扶持孙氏,让他们跟我们分庭抗礼。” “可眼下,陛下无法把赵氏命案变成赵氏被诬陷案,又能如何帮我们?” “别忘了,除了门第跟将门,陛下手里还有一股力量。” “寒门庶族的官员?” “明面上,陛下拖延三司会审的时间,暗地里,让寒门官员为我们提供方便,跟我们合力将案子迅速查清。这就是陛下会做,也是唯一能做的安排。” 说到这里,赵宁跟赵七月等人,也到了京兆府附近的一条街。 远远的,赵宁就看到街口有人在张望。对方看到赵宁,连忙跑了过来,请赵宁进街边不远处的一座酒楼。 赵宁跟赵七月两人,一同上了二楼,进了一间雅间。 “赵兄,你可算是来了!” 唐兴连忙迎上前见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