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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五四九 大风起(7)

    瀛州,河间。

    烧窑是门手艺活,韦昌用了二十年时间,才从学徒成为老师傅。

    老师傅这个描述十分恰当,虽然他刚过三十五岁,年龄上算不得老,但经年累月的繁重劳作,让他面容枯槁,看起来像个四五十岁的老人。

    最近吃得太少,韦昌干活的时候有气无力,又因为忧虑愁苦睡得不好,精神有些恍惚。

    忽然,韦昌眉头一皱,一把将自己的二徒弟拧开,自己手拉风箱调整火候,费了不少劲流了满头的汗水,总算没有让这批瓷器烧废。

    “瘪犊子,拉风箱都能拉得打瞌睡,你上辈子没睡过觉?从今日开始,你不用烧窑了,滚去采泥!”韦昌是既愤怒又心惊。

    制出一个瓷器,需要经历采泥、练泥、拉坯、晒坯、修坯、清模、上釉、烧窑等大大小小七十二道工序,一个环节出了问题前面的努力全白费。

    烧窑也分两部分,前一部分是素烧,韦昌在做的这部分是最后的烧制,完成之后瓷器便可出窑。

    如果自己这里出了岔子,那跟毁掉一批制作好的崭新瓷器差别不大,韦昌不用想也知道后果,所以才这么心惊胆战。

    二徒弟比韦昌还要恐慌,他知道自己差点犯下大错,听罢韦昌的喝骂,自知理亏的他不敢反驳,只是咬住了嘴面如土色,灰溜溜的转身离开。

    烧窑是门手艺,学成了就是师傅,但像他这样的人去采泥,就完全是下苦力,极有可能一辈子都没有出头之日。

    韦昌眼看着二徒弟眼泪都要流出来,想到对方家境贫寒,不由得心头一软,再想到自己年少时师傅对自己的好,更是心生触动。

    他把对方叫了回来,认真教训一顿,便把这篇翻了过去。二徒弟惊喜不已,连连拜谢,如获新生的模样,让韦昌看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一批瓷器出窑时,一名管事趁机走了过来,把周围的师傅们聚集在一起,公事公办的吩咐道:“从每日开始,每天加烧一批。”

    韦昌等人吃了一惊:“按照现在的量,我们每日已是只能歇息不到三个时辰,若是再加烧一批,只怕连两个时间都歇息不了,这......”

    管事冷漠道:“这是东家的意思,我也没有办法。

    “你们应该知道,胡子从河北撤退时,把能搬走的东西都洗劫一空,现在河北很缺陶器瓷器,加上国战时南逃的达官显贵地主大户们,都已经返回,所以眼下的陶器瓷器不愁卖。”

    韦昌等人面面相觑,欲言又止。

    这座窑厂并非官窑,主事的不是官员,但东家跟本地官员关系匪浅,算得上是红顶商人。

    对韦昌这种平头百姓来说,无论东家还是官员,他们都无力违抗。

    管事看出他们的不忿,冷冷道:“你们可以不听话,也可以不在这里干活,相信我,多的是人打破脑袋想要进来,你们走了,随时有人顶替。”

    “会不会加饭食?”末了,韦昌忍下怒火这问,“现在的饭食根本吃不饱,一个个都没有力气,我们干不了那么多活。”

    秋收还早,眼下河北的粮食有限,尤其陇右战事没有结束,为了储备足够的军粮在营中,保证大军往后的征战和回撤,赵玉洁调了很多粮食过去。

    这段时间以来,迫于巡查使的压力,官员贪墨粮食少了,饿死的百姓不再很多,但这也让官员的收入减少。

    任何时候都不必奢望官员甘愿收入降低,就像不必奢望商贾不赚钱、强盗不杀人、老虎不吃rou,朝廷的举措,不过是迫使他们想别的办法捞钱。

    本地官员的办法之一,就是增加窑厂产量,窑厂卖的陶器瓷器多了,便能收更多税,他们也能得到窑厂东家更多贿赂乃至分红。

    “还是以前的配额。”管事的声音没有感情,就好像他面对的不是一群同类。

    不出意外,他的话让群情激奋,但他并不在乎众人的怒火。

    他淡淡道:“还是那句话,你们可以不做,可以去别的地方谋生,多的是人想要顶替你们。看看眼下的世道,你们去了哪里能多拿粮食?”

    韦昌悲愤莫名,却深感无力。

    管事接着道:“不要想着偷jian耍滑,窑厂增加了巡视人数,你们的一举一动都被看在眼里。

    “还有,从现在开始,去茅厕的时间固定了,巳时,未时,申时。无论大解小解,都不能在其它时间,每次也不能超过半刻。

    “要是违反了规定,第一次罚两日粮食,第二次直接驱逐。”

    人群再一次哄的炸开,骂骂咧咧的声音从各处响起,韦昌也终于忍不住,朝着管事怒吼:“你这是把我们当牲口!刘二,你还有没有人性?!”

    刘二乜斜韦昌一眼,伸出一根手指,不容置疑道:“再骂一次,你就卷铺盖走人。”

    韦昌愤怒的头皮要炸开。

    管事刘二跟他是同乡,两人一起进的窑厂,早年间相互扶持,说一句患难兄弟不为过,受气的时候,常常一起暗中埋怨东家黑心、唾骂管事无德。

    但自从刘二成了管事,腰包鼓了,手里有权力了,两人之间的关系便越来越差。这不是贫富差距带来的,而是立场变化。

    刘二不再跟韦昌一起骂东家,也不准韦昌再骂。

    他常跟韦昌讲述东家事迹,夸东家有多厉害,说东家有多少难处,要对方体谅东家,并拍着胸膛保证,但凡韦昌好好干活,东家不会看不见,也不会亏待他。

    韦昌这些年干活不可谓不努力,窑厂是越来越好,国战期间都没受大创,东家的金山银山越堆越高,小妾越来越多,马车越来越华贵,宅子越来越大。

    而韦昌除了累得身体早衰外,并没有得到什么好处。

    岂止没有好处,现在都已沦落到连饭都吃不饱的境地。

    反倒是刘二,愈发受到东家重视,从一个小管事成了大管事。

    东家偶尔来窑厂,会当众夸赞刘二办事得力,并告诉韦昌这些人,要他们好好学学刘二,并以刘二个人的发迹为论据,向千百号人论证窑厂不曾亏待大家。

    一瞬间,韦昌想要抡起拳头砸在刘二脸上,把对方砸得头破血流。但他想起需要养活的家人,不得不忍了下来。

    刘二见众人渐渐安静,一个个敢怒不敢言,露出迟疑、畏惧、麻木的神色,心里很满意,脸上有了笑容。

    东家要求每日多烧几炉,其实已经做好了多给饭食的准备。不给伙计们增加饭食,还限定对方上茅厕的时间,是刘二想出来的。

    他觉得自己很聪明,在给东家谋利的时候,尤其聪明,掏心掏肺殚精竭虑的聪明。

    这并不是他仇恨伙计们,而是他知道,到了他这个位置,只有尽心尽力为东家谋利,得到东家更多信任,他才能不断往上爬。

    他曾今是个伙计,无比痛恨那些为虎作伥、人模狗样的管事,暗中更是没少诅咒为富不仁、见利忘义的东家。

    但现在,为了帮东家进一步压榨伙计们,他却是不可谓不呕心沥血。

    刘二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谁让他现在位置不同了?谁让东家决定着他的钱袋子,决定着他的命运前程?

    既然已经当了东家的狗,就要当一条尽量有用的狗,那样才能被对方赏一块rou吃。

    刘二给东家打包票,只要东家信任他,他有办法让东家花最少的工钱,赚最多的银子。

    刘二环视众人,这一个个疲惫本份的伙计,在他眼中,变成了他向上攀爬、获得荣华富贵的阶梯。

    他笑眯眯的道:“大伙儿是窑厂的伙计,跟窑厂是一体的,应该把窑厂当作自家,我们都是手足兄弟,理应为了窑厂更好而尽心尽力。

    “眼下是窑厂赚大钱的时候,大伙儿多多辛苦一些,等窑厂变得更大更好了,大伙儿还能少了好处?记住,要想得到,就得先奉献。

    “虽说窑厂暂时无力给大伙儿增加饭食,但我刘二不会亏待大伙儿。

    “从今日开始,巡视的人会记录大伙儿干活的情况,每个月,不,每半个月,我都会选出十个最卖力,活做得最好的人。

    “我刘二自掏腰包,给他们买一只羊加餐!

    “怎么样?我刘二对得起大伙儿了吧?你们要是再不卖力,可就是狼心狗肺了。我丑话说在前头,每半个月我也会选出十个干活最差劲的,把他们赶出去。”

    说到这,刘二拍拍手,让众人散去。

    “师傅,刘管事真是个好人啊!接下来我们要加把劲,能吃到rou呢!我好像从来没吃过rou,都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刘管事真大方!”

    二徒弟很高兴的对韦昌说道。

    韦昌给了对方脑袋一巴掌,没留力,因为他心中的悲凉太浓重。

    二徒弟这是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

    刘二此举会给窑厂增加的收入,又岂是几只羊能够比拟的?届时东家随便赏赐给刘二一点银子,就足够刘二稳赚不赔,还能被东家更加信任倚重。

    韦昌喟叹一声,抬头看天,只觉得暗无天日。

    他知道,接下来窑厂要开始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