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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教书

    下雪事实倒是和蛮阿婆说得相差无几,卫祯明在腊月初一就卖完菜歇了,私心以为蛮阿婆说得不对,没曾想,过了一天,腊月初三马上就下了雪,腊月初四才停,整整下了一天一夜。

    未过冬以前,卫祯明狠狠心花了六百文从陶瓷窑口弄回来了一堆漆黑的瓦片,和张全盖房子的瓦片一起运过来的,也算是有先见之明,他可不觉得那几蓬茅草能保暖,要是房子一不小心被雪卧塌了,寒风欺骨的,他可没地方住了。

    南阳的冬天开始于十月底,今年是十月初三立了冬,十月上旬秋老虎回了个头,十月下旬突然北风大作,一夜之间百姓们都穿上了厚棉衣。老话说道:热在三伏,冷在四九。从十一月十八冬至起二十七天至三十六天在四九里,腊月里就是冬天最寒冷的时候,除非必要的活动和人情往来,卫祯明已经不怎么出去了,他在屋里放了一个炭火炉子,泥盆地,白天上面可以温壶热水,下面烧炭取暖,晚上睡觉时则是烧炕取暖,一切准备就绪,开始猫冬。

    人一闲下来就容易无聊,日子开始掰着指头过。

    卫祯明现在手里有整整二十两银子,一场白菜的买卖让他清挣了五两银子,张一诚工钱是半两银子,他剩下四两半,他才有能力去钱庄换了两个十两的银锭子。两只手可以一手握了一只银锭子,两只手加起来过一斤多的重量,实心分外压手,银锭子是元宝样式,元宝底錾刻“大昭”两个正楷字。

    张一诚工钱是半两银子,找他帮工提前说好的,时间不短不长,十天的功夫半两银子收入,最后算总账桌子上摆了一堆碎银子和铜钱板,这个数字也着实把俩人吓了一跳,卖菜时光顾着收钱、称量、找钱,哪里顾得上算收入,晚上回家卫祯明自己都累得不行,只大概挑出钱袋子里的碎银角,另外放好,再数铜钱三百个装回钱袋作为第二天的本钱,具体每天挣了多少,他也不清楚。卫祯明自己家是两千斤白菜卖了个干净,张一诚去各个村里收菜最少收了三千斤才可以达到如此份额。

    兜里有钱,万事不愁。

    所以卫祯明毫不犹豫地去盛文街咔咔买了两刀宣纸,一刀二十五张,一张二十文,没半个时辰他就花了一两银子,这还只是纸钱,钱花得心里可一阵得疼,他以前何曾为纸笔发过愁呢。到乡下来,他也知道乡下读书人极少,读书花费大,不料想价格竟然如此昂贵,而且这纸确实不太好,卫祯明上手一摸两个手指一捻纸角,心里就有数了,纸面粗糙毁笔洇墨。不过再贵的他也买不起了,打包时店家还友情赠送了一块油烟墨。卫祯明不敢再逛,再逛下去没准花的更多,于是抱着纸和墨赶紧回家。

    他来城里并没有驾车,小毛驴这几天累的很,便让毛驴在家休息,回去走得快,还能赶得及吃中午饭。

    到家巳时二刻,卫祯明抽出一张宣纸铺在炕上的小案几上,其余的纸墨放进柜子里,木匠做工时他就嘱咐了,柜子上半截是要放文房四宝的,所以专门拿了小木板相隔开来,做成一个个木制小格子,角落里放樟脑,樟脑色白质如蜡,防虫防蛀,闽地多有樟树种植,尤以闽地的台岛为甚。

    东西摆完,卫祯明去水缸里舀了一盆水,净手,开始做他的中午饭。

    圣人说“君子远庖厨”,在卫祯明这里不实用,远离厨房他就要饿死了。做饭做久了,手不抖,眼也不花,刀工也有所进步,都能切细丝了,今天中午做的菜是素什锦,素什锦是文雅说法,卫祯明称它是素菜一锅炒。

    白菜切块,萝卜切丝、芹菜切段,秋后的九孔大白藕切片,这几样全部下水焯过一遍,捞起来放在竹筐里控水,木耳在他走之前就泡上了,回来恰好泡发,买的油豆皮切成细丝搁碗里备用。菜的花样多了,准备起来也繁琐。菜准备好后,才能烧火炒菜。冬天唯一的好处就是炭火炉子一直燃着,好引火。当然这种事也就卫祯明做得出来,谁家天天烧炭啊,烧炭还只供一个人用。

    菜下锅,升起青色油烟,轻轻翻炒几下,点上几滴酱油,盖锅盖焖上一会儿,半勺醋提鲜,少许芝麻油增香,少盐更有素菜本身味道,出锅时一盘菜绿的是绿的,黑的是黑的,白的是白的,一点不带变化,上桌时再撒上黄色的油豆皮丝作为点缀,颜色极为好看。

    食欲极为上头,卫祯明添了两碗饭。

    饭后,卫祯明在厨房洗碗筷,提了一壶热水顺着碗沿浇下,拿手试试水温,不凉手时热水停住,突然听得院外一阵响动,小孩没挡的童音儿霎时穿破天际。

    “卫哥哥!我是张悦书!你在家么!”

    “在,在,在,你别喊了,门没锁,自己进来吧。”卫祯明一听这声就知道谁来了,

    只见从门缝中蹦出来一个圆溜溜的球,穿着浅红袄浅蓝裤,浑身裹得那叫一个严实啊,嘻嘻一笑,就跳过门槛蹿了进来,他脑袋上留长了的头发分成两路扎成辫子盘在左右两边,像是两只角,额前的碎发还特意被修成了寿桃的样式。

    “哎呦,让我看看哪个桃子成了精进我家了。”

    卫祯明收拾完撑着头坐在厨房的板凳上看着院子里的小孩笑。

    “是我这只桃子妖,我要吃你家的大鹅啦!”

    张大宝摘下翻白的狐皮帽子来,赶着围栏里那唯一的一只鹅,鹅已经长得不小了,看着张大宝拿着帽子在眼前晃荡,仰着鹅嘴就要去叼人,张大宝也不怕,一边跑一边哈哈哈哈地笑,满院子羽毛纷飞。

    “我看你这么喜欢那只鹅,你怎么不让你爹娘给你养几只啊?”

    卫祯明问他。

    “我爹说了,不能玩物丧志。”

    小孩有点跑累了,停下来休息。

    卫祯明听了这话心里一怔,权作安慰似地拍了拍小孩的脑袋,“欸,那就走吧,咱们练字去。”

    张大宝已经放了旦月假,但是他家里人不想他天天跟着村里的小孩疯跑忘记了读书,于是让现在尚水村里姑且算得上学问好识字多的卫祯明带着他学,每日吃了中午饭就过来,晚饭前再由张大宝家里人接走。

    卫祯明这里也没什么书籍,为了轻装简行,他只带了他老师给的那本《天工开物》到南阳县。

    张大宝是已经上过半年学的,五岁半便在一个老童生家里认字,只学了一篇千字文前段,后段还没学呢,老童生就去隔壁县当私塾先生了,所以张大宝过完年才要去南阳县里上学,正儿八经的准备读书了。

    “老规矩,从天地玄黄开始背。”

    卫祯明盘腿坐在炕上,对面是坐的直直的张悦书,俩人对坐在小茶几两边,茶几上放着笔、墨、纸、砚和一块虎头的镇纸,一应俱全。

    张悦书看着眼前洁白如雪的纸心里有点羡慕,我如果能自己挣钱就好了,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

    稚童流利顺畅的声音在这间小小的屋子里回荡,因着四字四字的停顿使得童生也带上了一种文人韵味。

    卫祯明一边听着张悦书背千字文,一边提笔沾墨写下十六个正楷字,每一笔都工工整整。

    “好,张悦书小友背的不错,今天我们来学下一句,渠荷的历,园莽抽条,枇杷晚翠,梧桐早凋。”卫祯明把写好的一行字递给张悦书,二人也没有千字文的书,全凭卫祯明默写加口述才能继续。

    “这几句也是遵照千字文全篇相同的格式,相互对应。渠荷,渠,水停之处,像是咱村的水塘的荷花,园莽,园中的草木,枇杷,你吃的枇杷果就结在枇杷树上,梧桐,盛文街碧梧书院栽的就是梧桐树。”卫祯明讲得极为详细,识字不仅是纸上识字,还要把字和你看到的实物联系起来。

    “的历,是花盛开的样子,你想啊,荷花什么时候开啊?”

    “夏天!”

    “抽条,花草树木什么时候发芽长叶啊?”

    “在春天!”

    “枇杷晚翠,枇杷在哪个季节叶子依然是绿的?”

    “冬天!我知道啦,冬天枇杷树还是绿的,但是下一句的梧桐树在秋天叶子就已经掉光了。”

    卫祯明点点头,孺子可教也,随即抽了三张纸,折了几折,全部摊开后纸张上有了清晰的九宫格印子,摆到张悦书跟前,“懂了意思,便开始临摹吧。”

    屋里静悄悄的,墨块和砚台偶尔滋滋摩擦一响,炉子里的炭火偶尔噼啪炸开一声,猛地窜出一点火焰,屋外也静悄悄的,鸟雀在枝头跳跃,偶尔叽叽喳喳。

    张悦书偶尔抬头瞄一眼对面的卫祯明,他披着石青色的大氅,这衣服颜色样式张悦书从未见人穿过,就,挺不一样的,不像是在外面遇见的卫哥哥了。卫哥哥头发只在脑后虚虚拢住,眉间微微蹙起,似是在思考着什么,笔下却是不停,白色宣纸上墨色染透,一枝寒梅临崖盛开。

    张悦书见整幅梅枝上只有一朵梅花用朱砂点上了赤红色,而卫祯明已不再动笔,他不由得出声问道。

    “卫哥哥,你怎么只点了一朵花啊,其他的花呢?”

    “张大宝,你又不专心。”卫祯明点了点小孩的额头,“这是九九消寒图,每日里涂红一朵梅花,等花涂满了,这个冬天也就过去了。”

    小孩睁着大大的眼睛,哦了一句,似懂非懂,想来他也不明白为啥画梅花和冬天有关系。张悦书的视线越过卫祯明的肩,看向窗外,忽然,小孩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双眼发光。

    “你看,卫哥哥,外面下雪啦!“

    卫祯明闻言抬头,顺着张悦书手指的方向,望向窗外。

    大昭永光二十三年冬,腊月初三,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