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关关雎鸠
关关雎鸠 嘉陵江一片碧翠,一头冲入扬子江口。朝天门湾口阴阳分明。两江交汇处犬牙交错,一时青碧咬入长江,一时翻沙褐水洇染嘉陵。月余前瑗珂随叔父渝州登船,初见长江竟是这般狰狞模样。 如今官船已过江夏,再不及月便到南直。瑗珂独坐窗边,舷窗外是江岸黄昏,晚笛牧歌。瑗珂小舱里没旁人,伶仃摆着几只箱笼,那是母亲从前的嫁妆,如今又成她的嫁妆。官船舱底压的却是金满箱、银满箱,蜀中奇宝,蜀锦蜀绣,盆满钵满。离开成都前叔父将带不走的尽数变卖,如今皆在舱底。 官衙亦腾与了新知府,衙后那个断壁颓垣的大花园是再不能见了。她的南安郡终于随了她的父亲烟沉雾散了。 瑗珂正出神,丫鬟浣香捧着食盒进来,咯咯啷啷将晚膳一碟碟摆出来。瑗珂听得聒噪,回头看她。浣香粉盈双颊,嘟着嘴两腮气鼓鼓的,瑗珂笑了。“又怎么了?” 浣香撇嘴哼出一声,埋怨道:“还不是那起没脸没皮的,阴不阴,阳不阳。”浣香说着起身一肘提了食盒,将腰一扭,半眯了眼睛细声道:“大小姐那夜受惊了,如今可好些?啧啧,出了那样的事,难怪大小姐不肯见人的,传到夫家去可怎么好哟!” 瑗珂“噗嗤”笑出一声,浣香啐道:“呸!谁不敢见人了?还不是见着他们就恶心!传到夫家又怎的?还不知是谁没脸呢!” 瑗珂指指身边意思浣香坐,浣香坐近了,瑗珂一指甲用力戳在她眉心,浣香捂着直“哎呦”。瑗珂这才道:“既是听了生气,就该烂在肚子里,传与我做甚么?瓜娃儿!” “谁瓜了!人家生气么!” “哦,传与我,意思还要我来哄浣香姑娘?” 浣香听得身子一拧别过脸去。瑗珂微笑环了她肩膀细声道:“好好好,我来哄我们浣香姑娘。” 浣香红着眼睛贴上瑗珂,臂膀缠上小姐腰肢,盈盈不过一握。“我就是听不来她们那样作践小姐嘛!” 瑗珂几天不大敢吃多东西,已没多少力气,将身子靠着壁板,揽着浣纱轻声道:“她们如何说我有甚要紧?浣浣,你看,爹爹的大仇就要得报了。” 浣香一个激灵,抬头瞅着瑗珂,“可若是昶少爷再做出些甚么,当真传到宋家,日后怎么好?” 瑗珂轻笑,“一个定过亲,半途将婚事从大少爷改与二少爷的夫家,管他们如何想。容不下休了我便是。” 浣香听得又含了泪,依依唤声“小姐”。 “田宅也罢、箱笼也罢,到底不算甚么,我一生所求原非这些。我只恨父亲尸骨未寒,他们竟能联合族中耆老作出这等禽兽不如之事!父亲生前如何待他,又是如何待那班耆老的?” 瑗珂提起旧事恨得银牙暗咬、眼角绯红,“可笑我竟连告都无处求告。”瑗珂咬牙哼笑,“好个姜父母,黄堂里坐着我的好二叔,等着我来告。” “小姐……”浣香哭出一句,却举帕为瑗珂沾去眼泪。 瑗珂不动,冷笑道:“天可怜见,他们竟把昶儿这傻孩子继过来。但凡能给我的好二叔添些乐趣,名节算些甚么!” 浣香听得心慌,见小姐脸色愈说愈白,连忙拦着。“小姐别说了!这阵子都不曾好生用膳,莫太累着了。” 瑗珂玉面轻摇:“昶儿怎么着了?仍是不肯吃东西?” 浣香点一点头。“听说还是又砸又闹。只要见小姐。” 瑗珂点一点头,“你把桌上这些挑些与他送去,多余的一个字不要说。他要问我……”瑗珂稍顿一顿,“也莫答他,作个样子哭两声便是了。” 饶是浣香知道小姐心思,听得仍是脊背发凉,却点点头,依言去了。 姜家的好二叔——姜知府,他的嫡子姜宁昶得着“jiejie”送来的两碟菜蔬哭得涕泪四流,拉着浣香问“jiejie”如何了。浣香只是低头,避不过了掩袖呜咽一声两眼垂下泪来,宁昶见状放声大哭,声声“jiejie”唤不停口,被小厮强扯入舱房锁了门。 姜知府卧房里气得直拍桌子。 “天怎生下这样没脑子的小畜生!这是要给我气死!” 知府夫人卓氏忙拦着:“老爷莫气,孩子年幼一时糊涂,岂是当真?何况那丫头也要嫁了。” 知府冷笑:“亏得她要嫁了,再不嫁,昶儿就要不得了。当初见她并不大闹,以为就此消停,倒是我小瞧了她。” 卓夫人垂头叹息,知府还道: “那时将昶儿继过去,见她日日亲授四书,我想她才名在外,昶儿得她指点亦是好事,便不曾管。谁知她教完四书转头便是一套《诗经》,关关雎鸠、关关雎鸠!给昶儿关得鬼迷了心窍,我真是上了那丫头的鬼当!怨不得人家说红颜祸水,但凡生了那等模样,怎能不是个搅家精!” 卓夫人道:“这……虽是生气,但这等事,哪有女孩儿上赶着的?老爷想多了罢?听说珂儿这几日也吃不下喝不下的,或许那两个……是当真也未可知?” 卓夫人话没说完姜知府一声断喝:“胡说甚么!他两个堂姐弟,哪有这样的荒唐事!再说珂丫头说甚么了?做甚么了?你可听她说多一个字不该说的?全是你儿子在发痴,你还瞧不出么?昶儿早被她拿捏死了!” 卓夫人心惊,带了些口吃道:“昶儿……总不至于当真……难道还能作出更出格的?” 姜知府阖眼长叹一声,“从今日起,直至珂儿踏入宋家,着人好生盯着昶儿一刻不可放松。临去时他已是试了一回,既不成,为了他‘jiejie’名节,大抵不会大闹了。珂丫头到底也要出阁,闹得忒狠,她往后日子也不好过。” 卓夫人这才松一口气,“那便好,神天菩萨,可莫要再生事端了。” 姜知府仍是气得一阵阵发冷,“你生出的这是什么傻小子?给他上个族谱,他还当了真,三四年地不肯科举,还说给他‘父亲’守孝!他是嫌我死忒慢是不是!” 姜老爷想起这事儿便气不打一处来,话到一半捂了心口直发昏,卓夫人连忙上前搀着,劝他莫动气。姜老爷还道:“他如今这副样子,今年秋闱又不成了,再等便又是三年,七年生生毁在这丫头手上!” 姜老爷红着眼圈瞅在夫人脸上,“我还有多少年好活?原本生他就迟,我还能护他几时?如今连个举人都挣不上,何时才能入仕?他再若真将心思耗在珂丫头身上,日后如何是好?” 卓夫人听得垂泪,欲要开解夫君,却无从出口。昶儿生得晚,却是二人膝下最成器的,其他几个无论嫡庶,论读书皆追不上昶儿一成。昶儿读书进益,卓夫人总还觉着同珂儿教导有些干系,为此多少感激着珂儿,不愿将她往坏处想。 那时……或许是他们做得过了。 可这话她不敢同夫君讲。 “大抵是大哥给的报应罢……”姜知府忽道。卓氏惊得一颤,姜知府又抬了头望着不知何处,“只是大哥,如今姜氏一族唯昶儿一个或可成器,已在你名下,当真要毁了他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