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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一是一只黑色田园犬。 但它不知道自己是“狗”,也不清楚“黑色”是什么概念。 它只知道,当熟悉的声音喊出“三二一”而它向那个方向奔跑后,它会得到掺着熟悉气味的拥抱以及食物。 三二一的窝附近常年有两团熟悉的气味,分别属于“一个主人”和“另一个主人”。 “主人”是什么?它不知道。 它只知道他们会给它喂食物、给它地方住,它喜欢他们。 三二一的名字来源于它遇到一个主人的那天。 那天是三月二十一日,国际倒数日,也是春分,傍晚的天上下着雨。 那时的雨对它来说很冷、很难熬。 它于年初诞生,生下它的父母和它一样都没有主人。它一开始就没有见过父亲,后来,它和母亲走失,流落到了另一个地方。 它蜷缩在一辆汽车的发动机底下取暖的时候,一个主人出现了。 一个主人刚从外面的超市买东西回来,她的袋子里装着火腿肠。 它啃食被递来的火腿肠时,听见: “可以吃这个吗?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它不懂她在叫什么,但多亏了食物,它把她的声音连同食物的滋味都记住了。 求生的本能让它亦步亦趋地跟着一个主人,因为她能把食物分配给它,它想认她为自己的“首领”。 “你很可爱啊。” “但是不要再跟着我了。” “对不起,我现在没有那么多能力来养你。” 一个主人不时地回头看它。 它听不懂她在叫什么,但它听到了一些不好的情绪。 它稍作停顿。 当它抬头、发现一个主人再次回头看它的时候,它又跟了上去,它不想让对方离开到自己视野以外的地方。 最后,它跟着一个主人到了一个门口。 大门打开后,另一个主人出现了,包括他身后爆发出的更多食物的气味。 多亏了食物,它在疯狂耸动鼻子的时候也记住了接下来的声音。 “这是那只小狗吗?你带它回来了?” “嗯,它一直跟着我到了这里。” “你打算怎么办呢?” “它很可爱,而且也没有人管,挺可怜的,可是房东不让养宠物吧?” “如果商量一下,或者加一些租金也许可以?” “会不会太草率了?我确实打算养一只宠物,但现在不是最好的时候。你知道我一直对这种计划之外的事情很头疼。我担心以后付不了责任,可……” 一个主人再次注视它的瞳孔。 它没有打断他们的对话,歪了歪脏兮兮的脑袋,明亮的眼睛让它的眼神看起来很殷切,像个无家可归的可怜孩子。事实上它也确实算是。 “可它如果继续在外面可能会很容易就死掉,更过分的是它居然这么积极地跟着我,我拿它没办法。” “你看起来已经不忍心让它回到以前的生活了。”另一个主人也在注视它,表情有些古怪的哀伤,“我和你一起想办法。” 它是一只狗,不懂人类因为养活自己的同时还能救助其他生命而感动的那种奇怪的满足感。 它不会夸他们善良,也不会说他们虚伪。 它最想做的就是当他们让开位置、对它说“请进”的时候,冲他们摇尾巴。 反正结果就是,它留在了那处窝,成功地认到了“首领”,有了稳定的食物来源和自己的名字,三二一。 三二一逐渐适应了新家的新生活,但它不太认路,对小窝外的环境并不熟悉。 两个主人不经常出门走动,只会在固定的时间消失、再回到这里来。回到这里之后,他们会坐在一边盯着发光的盒子很久。偶尔他们会停止看那些盒子,做出很痛苦的表情,一会儿讲那是“肌rou劳损”,一会儿讲“肠胃炎”,一会儿讲“心绞痛”。 后来有其他人上门拜访。其他人看到了三二一,说他们是“脑子坏了”。 两个主人有时候会开着玩笑担心他们自己会不会因为不健康的生活习惯导致早死,然后很快就又一脸沉重地说给家里的父母养老送终之前还不能这么快死掉。 三二一并不知道他们在叫什么。 它不会问“肌rou劳损”和“肠胃炎”是什么,不会恍然大悟地感叹原来他们只是“脑子坏了”。它不会和他们倾诉它自己连父母的温暖都没感受过,也不会不满地表示它眼里的“长寿”远远比不上他们口中的“短寿”。 但它的确不满。 它很烦躁。 就是因为他们不经常出门走动,因为他们很少带它出去溜达。 于是,在一段时间后,它咬断了连着发光盒子的线,还把饭碗旁边那个柔软的庞然大物里的白色瓤扯了出来、丢了一地。它在主人允许的地盘之外排泄,因为它没有记住他们曾经让它记住的那些“允许”和“不允许”。 它不知道一个主人回来之后看见家里的一片混乱时具体心情是怎样的,它不知道那一刻她脑海里闪过了如果当初就那样把它丢在外面任它自生自灭会不会更好这样的念头。 她原本指着它想怒吼出来,但后来才冒出个“你”字就哽住了。她扯着自己的头发,开始自顾自地呜咽起来。 她哭得非常伤心,其实不止因为它犯的错误,还因为心里一直以来积攒的生活压力,现在只是一起爆发了。 关于已经满足了“饿不死”、“冻不死”的条件下额外的那部分生活压力,三二一不明白,因为这对它来说不算生活压力。它参不透一个主人所有的悲伤,所以它把主人所有的悲伤都归咎于自己犯的错。 它终于知道自己犯了错误。 一个主人对她手上的小盒子说了几句话,然后便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休息,直到另一个主人回来。 “你是被上天派来报应我的吗?” 另一个主人看见发光盒子的线被咬断,对着它的脑袋抬起了手—— 它立刻缩起脖子。 “记住下次别这样了。” 他收回手,叹了口气。 那天,把窝里的东西都收拾干净以后,两个主人交谈了很久。 第二天,两个主人牵着它脖子上的绳子出门了。 呼吸到新鲜空气的三二一起初有些兴奋。 但是,它察觉到自己距离现在认定的“家”越来越远。 它对更远的环境并不熟悉,如果这样继续往范围外走,没有了主人,它将不能自己找到回去的路。 主人因为它昨天犯的错想把它丢掉。 它无法清楚地整理出这一套逻辑,它无法笃定,但它因离开熟悉的环境太远而确切地感到了不安。 主人们没有把它往更远更陌生的地方带,在一处长椅上停了下来。 长椅后有一棵树,很高。 对三二一来说,那不是一棵“树”,而是一个很高很显眼的东西。 同样,三二一分辨不出绿色,因此,那个高大家伙的特征也不是“绿”,而是别的。 光线透过叶片的缝隙映入它敏感的眼睛,更有趣的是,那些杂乱的叶片会在微风下大簇大簇地摇曳。 三二一喜欢运动着的东西,所以喜欢那家伙身上摇曳的树叶。 “簌、簌……” 那家伙不安静,也会发出声响,和主人们一样,说出的话都让它无法理解。 不,那家伙甚至比主人更难理解,因为主人至少有表情,话里至少有情绪。 突然,另一个主人起身离开了。 三二一感到不安。 它盯着自己脖子上的绳子,另一头还被一个主人抓在手里。 它担心一个主人也离开、把它丢在这里,然后,它就很难找到窝了。 天气十分炎热,地面的热气向上蒸腾。 三二一咧嘴吐着舌头,焦急地跺脚,时不时地留意主人手里的绳子。 它转了两圈。 而后,在似火的骄阳下,它感受到了长椅后面那个大家伙投在它身上阴凉的影子,地面上也印着摇曳的叶片。 那家伙依旧偶尔才发出单调的声音,但很可靠。 它冲上方叫了一声。 没有回应。 它向大家伙和阴影处靠过去,然后 ——在对方的底端处撒了泡尿。 是标记。 它在这样高大的东西脚底下留了标记。 于是,这样高大的东西成了它的“标记”,成了属于它的地盘。 如果主人们将把它丢在这里,它可以从“标记”出发找回去,或者,它会在“标记”这里,等到有一天主人们出门再次来到这里,把它领回家。 平时,它在主人允许的地方以外撒尿,主人会生气,但这一次,主人没有责怪它。 这里,真的成了它的地盘。 它对“标记”更喜欢了。 又过了一会儿,另一个主人重新出现了,他的手里拿着两个瓶子,递了一个给一个主人: “橙子味的没有了。” 散步结束后,两个主人把三二一带回了家。 往后的日子里,三二一得到了更多出来晃悠的机会,有时候是和一个主人,有时候是和另一个主人,也有时候他们两个会一起带它出来。 它对自己小窝外的环境更加熟悉,认路的范围扩大了,这范围里也包括“标记”。 每次走到“标记”这里的时候,它会格外兴奋。 围着“标记”转、在“标记”下的草地上打滚、和前来的别的同类打架,以及一次次在“标记”这里留下新的标记,这成了它的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