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2
接待江一途的,是一名年轻的女孩子。 女孩穿得可爱漂亮,从头到尾都是尚未被世俗磨礪的朝气蓬勃,笑脸盈盈,一点儿也不拘谨,随意一句确认。 「你是江先生吗?」 双目中的星光闪烁让江一途顿了顿,这光亮,有点像某人。 他慢慢地点了下脑袋。 得到肯定,女孩低声欢呼,「哇哦,果然很帅啊!」 江一途很习惯应付,她这样的,勉强只能算初级版。 本想礼貌性带过,可他却忽然意识到,他不在意的人,都能把这类话说得如此自然流畅,而他真正在意的人,倒是从不曾说过这类话。 这么思考,情绪又下降了几格。 大概是他目光太冷,加上迟迟没有回应,女孩调皮地吐了吐舌头,简单几句前因后果。 「我是神钥新来的小编小雅,熙熙姊让我下楼接人,我说我不知道人长什么样呀,她说,守着大门,第一个让我想衝过去搭訕的,就是了。」 这肯定不是熙熙的原话,她从来都很矜持得宜的。 江一途不置可否,摆个手势让她带路,她兴高采烈地领在前方,一路走到电梯前,絮絮叨叨地说起其他楼层的用途。 神钥的工作室在八楼。 电梯打开,两人跨步迈出。 印入眼帘,是整套典雅的办公装潢。 leon和熙熙从来都很了解如何精緻舒坦地过日子,在享乐方面总不手软,相形之下,江一途则有些得过且过了,比起这些,他更在意软硬体性能。 小雅十分熟络地把工作证和其他重要物品交给他,亲切地带他走了一圈工作室,最后才进了他从前的单位,研发部。 门推开,大毛站在边上,惊愕地看着他。 大毛是从前的工程师团队人员之一,跟着leon熙熙一起回国的。 讶异过后,终归不好意思像从前那样不要脸地巴住江一途,大毛只能微微点点头,侧身掠过。 擦身交错,掀起边风,江一途忽然抬眸。 「一起抓虫?」 一起抓虫? 那几乎是这五年来,他们之间最常讲的话。 从最初的程序构想,到不断地修正测试,最后正式推出宣传,再由玩家的建议修改,周而復始无数个白天黑夜。 多少个吃宵夜间聊的日子,多少个报告作业强碰的日子,都是这样来的。 简单几个字彷彿戳进疮疤深处,大毛一楞,再也忍不住,用力吸了吸鼻子。 伸手绕过他,狠狠拍拍他的背,把所有的后悔不甘都拍进他的背脊里。 「兄弟,我对不起你。」 江一途不知怎么,忽然就想起汪能江传的那两条讯息。 明明生他的气,可传过来的字句,却尽是为他考虑。 那个人看到的世界,和他看到的,似乎一直不太一样。 她好像总能适时补足一些,他缺乏的部分。 于是,江一途说,「道什么歉,也不是你的错。」 大毛放开他。 「别管那些。」他简约道,「我们再努力一回。」 小雅傻傻站在一边看着这齣重逢大戏,就见大毛深吸几口气,强忍着什么,最后艰难地吐了几个字。 「你以前,不曾讲,这种话……」 话还没说完,忽然奔到洗手间,刷拉刷拉地开着洗手台的水。 一时间,水声肆意,附带几声不明显的呜咽。 小雅继续傻看着,江一途则对这场超常演出,难得起了困惑。 后来,是大毛终于从盥洗室走出来的后来,江一途追问,「我从前不曾讲这种话?」 「不曾啊。」大毛哭诉,「你就坐在那边,忙得昏天暗地,心血来潮的话,就吐槽几句,我老是怕无意间拖你后腿。」 江一途很意外,「可是你表现得很好。」 所以怎么可能拖他后腿呢? 大毛瞪大眼,鼻子又是一酸,「你看你又来!你早说啊你这是,你不知道我压力大到都快死了……」 然后二度衝去了盥洗室。 小雅在旁边,凝重发表结论。 「江哥,顏值高能力好就算了,还一点都不高冷,夸奖人来这么自然这么帅,你没打算让别人活了是不是?」 江一途愣了半秒,这算什么夸奖,这不过是── 他又想起汪能江,不由仰天一叹。 究竟是谁近墨者黑了。 年终岁末,适逢财务部压力爆表的时刻。 汪能江传的那两条讯息,并没有得到江一途回復。 不过她也没时间在意,作为底层被压榨的菜鸟,汪同志光荣捨弃近日幸福的下班时光,义不容辞地征战沙场,过着上班扫报表,加班当补肝,下班就累躺,每天把叶黄素当饭后甜点的苦逼日子。 她还是会在工作上遇到奇葩闹心的事。 她还是有能拌嘴间聊说说笑笑的朋友。 她过着必要却枯燥的现实生活。 而这些时间里,没有江一途。 下了班,系上围巾,把双手塞进口袋里。 汪能江在愈发寒冷的天气里摇头晃脑,直到经过熟悉的咖啡店店面,这才抬头呼出一口白雾。 比赛期限转瞬截止,伺服器再没有异常,春宫在语音上吼着挺入前十。 人人都回到原本的运行轨道,以某样东西为中心,在周遭拚命旋转着。 这样的年纪,这样的速度。 这样的心如止水和波澜不兴。 在这个速食年代里,搞不好才是正常的。 回到家,例行的盥洗清洁后,汪能江坐在床上。 好一会儿,终于放下武装,正视在心头冒出芽的微弱声响。 她一直是个很健康幸福的孩子。 直到距离童年很久以后,才真正了解分离是什么意思。 有些人比较幸运,说了再见,还会再见。 没那么幸运的,是明知遥遥无期,却还是说了再见。 更幸运的,是像毕业典礼那样,有着能够好好道别的场合和仪式。 最稀松平常的,大概是连说再见的机会也没有,从此擦身而过,咫尺天涯。 对她来说,江一途,一直都是最后一类。 不需要大风大浪,不需要离情依依,不需要任何心理准备,不过是平凡无奇的一天,离别,就这样趾高气昂的现身了。 就像当年知道他要出国深造,她能做的,就只有往他的那块地砖里塞字条,对那渺茫的他会发现的机率抱以期待。 如今,那躺在聊天室里,怎么看也不像是道别的讯息,搅得她心绪翻腾。 她想,到底不能这样。 不知道该怎么样,反正不能像过去一样。 她已不如年少,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挥霍惆悵,悲秋伤春,缅怀逝去。 人跟人的相遇都只有一段,有意义的那一段,不该只是这样。 从小盼望长大后的舒坦优雅,到头来碎裂成梦醒时分,年岁的流逝确实没有让她成为心目中理想的大人,但却让她更了解自己的内心。 煎熬挣扎了十分鐘,汪能江终于掀开棉被翻身下床,开电源开电脑,动作一气呵成。 最后,拿出久违的、乾净的,摆放在角落的绘图板。 夜深人静,那人的影子,在槁木死灰的馀烬中,扔了一簇火苗。 把冰凉冷肃的寒冬烧出一把火。 她盯着电脑,心无旁鶩。 通宵达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