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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肢

    荣梓杉蹙眉、瞪眼睛、皱鼻子,对着镜子龇牙咧嘴了好一会儿,才确信梦里脸上的僵硬感是虚假的。可他确实感觉到有一双透明的手轻轻拂过了他的脸,就在那个时候,就在他……他不能再想下去,只好用冷水拍脸。

    熟悉的电影情节和熟悉的人组成的梦境,细节历历在目,笑声、吐息、连进入的触感都那样清晰。他再清楚不过张颂文不仅是个男人,还是自己的老师和引路人。跨过时间沟壑本身就意味着不敬。想来想去也没法从一团乱麻中理清情节与梦中人的联系,最后又觉得自己可笑,居然向梦境讨要逻辑。

    梦再怪异,也不过是梦,是不实的碎片,是无人知晓的秘密,很快就会被生活的琐碎冲淡。果不其然,不到一星期的时间他就因为工作的缘故渐渐忘却了。

    又是一个无梦的夜晚,他从卧室里醒来,照常叠好被子,正准备拉开窗帘,却看到窗台上的双筒望远镜。他可不记得自己买过这个。不过出于好奇,他还是拉开窗帘推开窗子,透过望远镜向外看。

    对面楼层正对着他卧室的人家,阳台的窗帘后有人影走动。真奇怪,他在这里生活了许多年,从未觉得楼间距如此之近。目测不过五米左右,楼层高度的加持下,住宅之间几乎是脸贴脸,即便不用望远镜,对面的阳台也能尽收眼底。

    过于低矮的混凝土之上由漆成白色的钢架延续至一米多高,三面是透明的玻璃,内里顺着边沿养着高低错落的绿植,像个小型植物园。荣梓杉分不清这些植物的种类,能叫出名字的也并不多,不过大多都是平时见过的。左面摆着一张纯白的小桌子和编织藤椅,右面是伸缩晾衣架,阳台尺寸不小,倒也塞得满当。

    随后深绿的落地窗帘被缓缓拉开,如同剧场开幕时被拉开的幕布,熟悉的身影显现出来。张颂文穿着纯白的短袖衫,宽松的休闲裤,脚上踩着拖鞋,头发显然只是用手梳过,碎发杂乱地扣在前额,把盛着衣服的盆子放在地上。

    这自然不可能。荣梓杉顿时明白自己又跑到梦的世界中来了,他掐拧小臂的皮rou,感受不到任何疼痛。既然证实了自己的猜想,也就没什么可怕的,何况这次他不用再扮文艺青年。奇妙而危险的感觉应运而生。他还在为第一次在梦里头脑清晰至此而惊奇,完全顾不得张颂文几天前刚刚做了自己的春梦对象,放下望远镜,在楼宇间探出头,大喊一声,颂文老师!

    声音在空气中炸开,被叫名字的人却一无所觉,依旧做着自己的事情。

    颂文老师!他加大了音量。

    爸!

    张颂文!

    这样的距离张颂文不可能听不到他的声音,但听到了又怎么会不理他。难不成现实里对自己对自己关爱有加的人,到梦里反而对自己不理不睬了?不如直接过去面对面交流,说干就干,他踩上窗棂,准备直接跳出去。但心跳加速的失控感又把他赶回来。

    他只得放弃,回头扭动门把手,不想竟然直接走进了狭长空荡的走廊。

    光线昏暗,万籁俱寂。不知道多少扇门向他打开着,一眼望去似乎每一扇都和他刚刚打开的这扇一模一样。他安慰自己不过是梦,在不安之中走进其中的一间。

    仿佛回到原点。张颂文仍在对面正把要晾晒的衣服抻平。

    一间一间试过去,分毫不差。

    他无可奈何,只能选择最初的路子,心一横跳下去。可惜即使在梦里他也没能摆脱重力,反而向下坠落,落到他醒来的床上。

    这下他彻底没了办法,虽然不大舒服,但说倒底也谈不上是个噩梦,既来之则安之自然不成问题,不过还是早点结束得好,千万不要像上次那样,睡太长弄得他头昏脑涨。

    在一圈盆栽植物的围绕之中,看得见摸不着的张颂文已经晾好了衣服,消失在阳台。

    反正又不是真正的张颂文,不过是他梦里构建出的一个虚影,他的行为肆无忌惮起来,拿起望远镜,向更内处看去。

    他把张颂文圈进眼睛。看食物鼓起张颂文的脸颊,看蠕动的喉结,仿佛能听到口水黏糊和吞咽的声音。他忍不住磨牙,犹如食物也落到自己嘴里。他极其耐心地看张颂文完整吃完一顿饭,像看一场电影似地解闷。张颂文把桌子收拾干净,转身进了厨房,又消失在他的视线内。

    重新陷入无聊的境地,他把注意力从张颂文身上收回,半个身子探出去。白日高悬,万里无云,天与地无穷无尽地向四方延伸而去,只有孤零零两幢楼矗立于世界之中。荒凉。孤独。他期盼着张颂文能快点出来好让他能得到一些陪伴,丝毫没意识到自己现在这种行为应该被叫做偷窥。

    不多久张颂文又回到阳台,把浇水壶放到桌子上,从高到低地查看绿植。他的手指抚过宽大的叶子,像抚弄一个婴孩。

    荣梓杉也一齐被抚慰了,他前所未有地渴望着张颂文的声音,于是他又探出去大喊张颂文的名字。

    他的耳根都被自己的声音震得发麻,但张颂文只是弯下腰开始调换花草的位置。

    臌胀的热情瘪下去,他躺回床上,让身体下沉,闭上眼睛却进不去更深的梦境。被猫尾搔一样的痒在不断膨胀,膨胀到他的心都开始躁动,他忽然发觉这种感觉相当熟悉,也许曾在某个时期出现过但被他强行压制下去,现在不过是重见天日。他不理解这到底是什么,又为什么再次出现。梦是否异化了他的感情和思维,把他变成了另一个人?

    翻身下床,他再度回到窗前,回到圆的起点。张颂文专注而细致地哺育着花草,待水深入土壤滋润植物的根系,才稍稍移动去关心另一个孩子。

    此时此刻,他宁愿做一株花或一丛草,也不要被丢弃。他明知不过是梦,还是忍不住委屈。在仅有两个人的世界之中,张颂文可以那样好心地照顾不言不语的植物,唯独无视身为活人的他。他终于发现真的也好假的也罢,只要是张颂文的冷漠他就无法接受。

    痒。又来了。还在生长,枝杈向上伸展,将继续向天际蔓延,直到遮天蔽日,填满世界的每个空缺。他无法排解,锥扎一般地痛。他祈望着张颂文能用抚摸叶子的手指抚摸他,哪里都可以,头、脸、肩膀……帮他排解,帮他缓痛。

    任他愁肠百结,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张颂文的背影再度消失。

    他又拿起望远镜,追寻张颂文的影子。这时候他才发现,这个世界居然还有第三个人。一个男人,依旧是熟悉的样子,不过脸却一团混沌,被雾遮着似的,无论如何也看不清楚。他听不到两人在交谈些什么,却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好似曾经也面对过这番场景。那个时候,他和整个世界也是这样,插不进一句话。

    张颂文又走出来,男人紧随其后。张颂文指着其中一盆开着红花的植物,示意男人看。而后两个人相视一笑。

    笑容落到荣梓杉眼里,他只觉得刺眼。

    男人的两只手从后把张颂文拢进怀里。张颂文没推开,反而把手覆在那双在自己小腹成结的手上,侧过脸,头发磨过身后的肩膀,同男人小声咬起耳朵来。男人轻轻转过脸。张颂文看着他,一双眼睛暖融融地含着春水。眸光转动缓慢地扫视着男人,荣梓杉猜测那是从眼睛看到嘴唇。

    越来越近。

    荣梓杉再也看不下去,转过身,平复着自己愈发沉重的呼吸声。

    关于南方小镇的记忆仿佛一个被故意遗忘的痴心人,始终在空荡荡的房间内静静等待着,如今终于等到房门被叩响。鱼入大海,鸟上青霄。

    从他认识张颂文起,张颂文似乎就已经是一轮满月。是他来的太晚。即便比同龄人早慧,也不过是个孩子。

    最开始他没察觉出有什么异常,不过是两个人在溪边散步,交叠的双手,肩膀的触碰。他也能打水漂哄张颂文开心,能坐在张颂文的大腿上用手指在张颂文的手心上写字,张颂文的手也经常抚摸他的肩膀。

    直到那次,小朋友们玩捉迷藏,他悄悄蹲在角落里,并非故意偷看,所以细节也记得不大深刻。但事后回想起来的,的确是在斑驳树影下的一个吻。他那时只在电视上或者同龄人故作深沉的羞声中对这样的事情有所了解,虽然脸红且好奇,却并没有太放在心上。反正张颂文依旧是他的颂文老师,他的爸爸。他又有什么必要去在意呢?

    接着满月出现裂痕。张颂文抚摸着他的头的时候依旧对他笑。他却敏锐地察觉到张颂文眼角眉梢藏着的苦味,经久不散,像在熬一副中草药。从大人们的只言片语间,他寻不到更好的方法,只能在给张颂文倒牛奶时偷偷放进一颗糖。裂痕被新生的血rou从内修补,更白一点也更嫩一点,长成表面完好却更容易受伤的样子。

    思绪纷乱,他一根线头也扯不住,有什么呼之欲出,他却不敢回头,仿佛一回头就要变成盐柱。

    就在这时有人叩响了他的门。

    刹那间天地变换,地板从中间开始下陷,整栋楼正不可抗地四分五裂,房顶被掀翻,沙砾、砖瓦、钢筋崩裂的声响不绝于耳,是野兽一样的狂号。他站在暴风的中央,短发和短衫的下摆被向上吹起,第一时间转过头呼唤张颂文。

    他对上张颂文的眼睛。

    寂然无声。他们走向彼此,在断壁残垣之中相聚。脚下是无人在意的靛蓝色羽毛。

    这是仅剩的、完好的楼道尽头,一大扇红色的窗中间空出一块方正的透明玻璃,它们坚决不倒地挺立着,似乎只为等他们的到来。

    他看到张颂文的脸被玻璃的光影映出奇异的色彩,想伸手,却发现两条胳膊像被人从下拽住了似的,一丁点都动不了。他感觉到喉咙里一阵躁动,刚刚没能捉住的线头,此刻要喷薄而出。

    真怪,最近怎么总梦到你来的?

    这句话使得荣梓杉的心脏狂跳,他俶尔生出一种惊世骇俗的猜测,眼前的人并非梦的造物而是和他来自同一个世界的、活生生的人。他的手终于恢复了控制,紧握住张颂文的手。掌心传来的温度温柔地包拢住他的心。

    张颂文疑惑地看着他,试探出声,荣梓杉?

    他拿起张颂文的手紧紧贴在自己的脸上,是我,你摸摸,真的是我。

    张颂文整个人停滞了一瞬,还不能理解他真正的意思。

    他急于证实自己,再也压不住喉咙里的痒,蝴蝶从他口中一只只飞出来,飞向四面八方,像一束蝴蝶喷泉,无数对宝石蓝的翅膀层层叠叠遮蔽了他的视线。他感到手中一空,张颂文就此消失不见。玻璃也随之碎裂一地。

    细雨飘落。他在孤独一人的世界中大声呼唤着张颂文的名字。

    他又醒来,脸上依旧有湿意。原来不是雨而是布布的口水。他把布布打发出去,急于证实在梦中的猜测,拿起床边的手机,打开微信,寻找那三个字。

    就在发出的前一刻,他又踌躇不前。如果是假的,删删减减讲出去不过是件巧合颇多的趣事,如果是真的,那岂不是意味着,梦与现实几乎没了界限,他知道的,张颂文也知道。

    聊天记录还停留在新年那天,两个人互道新年快乐,新年礼物比祝福要到得更早一点。他继续上翻,再上一条是他的生日,张颂文踩着点祝他生日快乐。消息一条条闪过,时间的间隔越来越短,交流的话却越来越长。他的手指和眼睛都没办法再停下来。原来在很久之前,他连看见鸽子停在屋顶、小猫在路边打架这种事情都要拍给张颂文看。他还没理清自己的心思,却也知道自己无法把一切归咎于时间。

    他依然叫他儿子,他却很少再叫他爸爸。

    爸。

    他发过去,心中立刻忐忑起来。

    怎么了,梓杉?

    张颂文很快回复,不忘附带一个黄豆小人的笑脸。